这话一放出来,刁家倒没太失落,本来就是试一试的事么,刁家如今在知州大人跟前得用,若知州大人有心上表请颁贞洁牌坊,为着情份,刁家或能获得一块,如今谋的事不成了,总不能真让自家女儿熬死,也就无所谓似的应了,让刁娘子去育幼堂做管事。
    反响很激烈的却是那些氏宗豪族们,他们纷纷闹起事来,有几家人抬着几个自戕的老妇来,她们都是苦熬了半辈子只想得一个牌坊,结果徐大人说在他任上时绝对不会请颁贞洁牌坊,这一口气立时就卸了,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心劲儿了,一根腰带挂在宗祠里,就那么荡荡悠悠的去了。
    诸家抬着死去的妇人想衙门要个说法,言下之意,表颁贞洁牌坊本就是朝廷教化的一项,是为表奖女子贞洁静顺的德行,天下之地,都有这样的事情,你一个区区小知州,说停止请表就停止请表,是将国法家律置于何地?众家为此而死去的妇人,又该怎么说?
    人都死了,不给个公道来,这事就没完,他们家里也是有读书人的,这是大事,不能由着一个小知州在这里威福自操,擅做主张。
    这事真要讲道理,也是能讲的通的,朝廷这些年灾事多,人口折损的利害,有些地方为了增加人口数量,也下例定了让寡妇再嫁的条陈。
    但这事在平民百姓那里能行的通,在被理教僵化教条了的氏族里,这个事它就行不通。
    平民百姓家的寡妇爱怎么嫁怎么嫁去,还有人家赎了妓子回家做媳妇呢,浑不过是没经过教化的粗鄙之人,不能与咱们体面人家混为一谈。
    大家族的规矩是什么,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娶进家门来,就得守女人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天无二日,女无二夫,这才是贞顺体面。
    但凡能挣得一块贞洁牌坊,就是两家人几辈子都用不尽的体面。
    如今,好好活着的人,就因为心里没了盼望,死了,可不是得找个地方说理去?
    让知道情由的人看了说,就是这些氏族大家自来就没在徐知安那里讨了好,如今借这些人命行逼迫之事呢。退一步说,哪个知道这些妇人是自戕的还是被人生逼死的,活着的时候似朽木一桩,死了却又抬着她的尸骨来做文章,连个人死为大入土为安的体面都不给那些个死者了。
    这吃相,索性是将脸皮都不要了的,还说什么祖宗体面体统规矩,呸,不过是披着一张冠冕堂皇的皮子做下作龌龊事罢了。
    真要得了他们的意,这世间才没了公道。
    衙门前闹的很,哭的嚷的煽风点火的,放眼一看,唱大戏似的,可惜那最重要的主角却无知无觉的躺在一块板子上,一片素白的裹布裹住了她对这世间的所有悲喜厌憎。
    瞧热闹的人也围了一圈,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徐知安携玲珑两个先是出衙,不理这些人的叫嚣,向死者敬香做礼拜。她们两个神色凄淡,也没叫人出来护着,这些人只管叫嚣,却不敢动手打人,见她俩老实的敬香上礼,只以为是拿捏住了这个小徐大人,面上不免有些自得。
    玲珑见这些人,愤怒者多而悲凄者少,心里又厌憎了几分,只面上不动声色,随着徐知安作祭,然后又安静的回衙,听着徐知安吩咐开衙,要在大堂广众之下,断理此事。
    一众哗然。
    几家人原是以为知州大人与他们服了软,蓦然又见知州在大堂广众之下公断此事,不由的慌了神。
    然而慌也没用。
    响案一拍,第一桩,聚众扰乱公堂,此为不敬,涉事者各责十杖。
    那些人喊着不服,然衙役全不理,一个个羁住压地下就打。
    堂外又是一阵哗然,受杖之人却觉从这一刻,好像事情已全脱离了他们的算计。
    第二桩,藐视国法,明知国法新条里许以寡妇再嫁,他们却逼留寡妇守贞不得再嫁,以酿成此等悲惨之事。各家主事,杖责五十。
    有人喊不服,又以咆哮公堂之罪,多责十杖。
    这时倒没人敢乱喊了,然这事还没了。
    徐知安接着又念第三桩,不恤死者,诸人再加二十杖。
    最后一桩,以民逼官,是为逆反,念其逼官未成,但其行以成罪,本府不欲行大责之刑,抚尔等失亲之悲,从轻处治,责八十杖。
    之后速速将死者带回家去,好好发丧安葬,不得故意推脱延迟。
    几家族中在外读书的子弟,见族中之错事而未加责改,是为不仁不孝,事理不明,考评不予受理,待妥当处置好族中事务,再进行科考。
    蛇打七寸,最后一桩,才是真真要了这些人的命,似他们这些大氏族,最重要的财产并不是家有田亩无数,也不是那座吃人的贞洁牌坊,而是族里培养出的会读书的子弟,有这些人在,族里迟早成为一方大士族。
    但徐知安这么一下,不说彻底吧,至少这批正在外面求学读书的子弟,前景堪忧。
    原本是想用人命来逼迫徐知安给他们氏族一些好处的,结果人折进了,整个家族的前程也折进去了。
    几家主事人身上挨着板子,脸上木着,恨着,心里却与死灰一般,知道这次栽了。
    恨的咬牙切齿,却知他们终是奈何不得,在没有想出报仇的法子之前,只能生受着。
    徐知安这边,既然跟氏族豪族撕破了脸,那之前的一切安抚的手段就全弃了,横竖这仇是结下了,如果不能完全压制住他们,让他们缓过势头来,则后患无穷。
    那就乘乱出击吧。
    这些人家的底子都不清白,此时查来,定能查出些东西。
    徐知安与老同知商量了一番,同知暂时没定主意,回府想了一宿,心下一狠,干了。
    隔天就带人赳赳昂昂的去了这几家氏族家里,说要普查人口,重量田地……
    那些还躺在床上养伤的家主们听得此言,顿时一头栽下床来,心知破家之难,已在眼前了。
    ……
    天气愈发转凉,到了该腌酸菜的时节了,地里的大青芥长的好,砍了之后得用绳子绑着放在担子里挑回来。
    新来的三个女孩子都有名字,一个叫黄栀子,一个牛雀儿,一个叫江佃伢,胆子都小,身子也细瘦,手脚却勤快,听说家里要腌酸菜,早早的洗了菜瓮,又烧好水,等着地里干活的人将菜送回来。
    院里有条不紊,玲珑倒显的多余,索性也不掺和了,由她们自己做去。
    她披了件衣裳,揣上半兜子瓜子,去前院的大门口找老吏说话,事实上,她也没心思做事,只想在这里等着结果。
    老吏稳的很,他从屋里挪了两个小竹凳,一个给玲珑,一个自己坐了,然后咔嚓咔嚓的开始嗑瓜子,一点儿都不急。
    他不急,玲珑也不急了,这人老油滑,整个南浦的事门儿清着,只是人不问他就不说,有时问了他也不一定说,只管守着门,晒着太阳,喝着小酒,挪着日子。
    也难怪徐郎君与他相处的来,他这作派,与随瓮是一般样的,都是心里装着一肚子货,神色半分不露,扫地僧一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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