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天比一天冷,十一月下旬的某天傍晚,他们终于到达幽州。
    幽州位于大越中北部,是一座算不上十分繁华,但地理位置优越,有重要军事地位的大城。
    桑瑶和陆湛到的时候,这里已是银装满地。
    皑皑的白雪覆在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上,巍峨的城门肃穆地矗立在被北风裹挟的天地间,穿着厚厚皮裘的人们脚步匆匆,穿梭在冰天雪地之间……
    和一年四季都风景秀雅,气候温润的淮扬不一样,这里处处都透着一种震慑人心的粗犷。
    桑瑶新奇又兴奋,忍不住将手探出马车车窗,去接飘散的雪花。
    淮扬没有雪,即便有也是落地即化的雨夹雪,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雪,纷扬中带着凌厉,让人惊艳又震撼。
    “天色已晚,我们先找地方休息,明天再去找你舅舅?”
    马车迎着风雪不紧不慢地驶进城门,外头赶车的陆湛突然推开厚厚的加棉车帘看了进来。
    桑瑶回神缩回被冻僵的右手,冲他点了点头。
    风尘仆仆赶了一路,她这会儿灰头土脸的,自然不好就直接上门。
    陆湛得了回答,放下车帘,驾着马车进了城。
    进城后,两人去了城中最豪华的酒楼天兴楼——这当然是桑瑶的要求。因为如无意外,明天两人就要分道扬镳,她怎么也该在临别前夜,请陆湛吃顿豪华大餐作为辛苦一路的感谢。
    陆湛见她坚持,沉默片刻后,也难得地没有拒绝。
    【这样才对嘛,明日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当然要好好吃顿散伙饭才行。】桑瑶见此心中满意,可写完这话,原本不错的心情却莫名低落了下来。
    这人真的超能干超厉害的,要是他能留下来给她做个贴身护卫就好了……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事,桑瑶一边下马车一边暗叹。
    第22章 罔顾人伦
    陆湛不知道桑瑶在想什么。两人在扫得干干净净,只新落了一层薄雪的酒楼大门前下了马车,迎着风雪拾阶而上。
    因冬日寒冷,酒楼大门处挂了用来挡风防寒的金丝绣花加棉门帘,掀帘而进时,暖融融的热意瞬间扑面而来。
    身上的寒意被融化,桑瑶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再一看眼前这高而宽阔,装潢富丽奢华,还能听见悦耳丝竹声的酒楼大堂,她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而后回神压下了之前那点私心。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他有弟弟妹妹要照顾,能送她这一路已经很好了,她不能贪心。
    正这么想着,堂中突然跑来一个小二,一脸歉意地对他们表示:他们酒楼今日被几位贵客包了,不接外客。
    桑瑶一愣,顿觉扫兴,但想到这酒楼是城中最好的酒楼,小二口中的贵客肯定是非富即贵,她也只能自认倒霉地看向陆湛,示意他再找别处。
    陆湛颔首,带着桑瑶出了酒楼大门,回到马车前。
    桑瑶正要上车,突然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廋,状若乞丐的人从街边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将他们连同马车一起围在了里面。
    “好心人,给点吃吧!”
    “是啊这位公子,我家娃子就快要饿死了!求求你们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事发突然,桑瑶有些惊愕,但却没太意外。因为来幽州的这一路上,她遇到过不少类似的事。
    听说是北境正在打仗,这些人因为战火失去家乡,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才会像乞丐一样四处乞讨求生。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自然是因为天兴楼这样的地方有钱人多。
    桑瑶自幼在和平安宁,繁华似水的淮扬长大,并不曾见过战争的残酷,但凡是有基本良知的人,看着眼前这些可怜的面孔,都会心生不忍。她回神看向其中一个抱着个面黄肌廋的小奶娃,自己身上也只裹了件单薄破旧的粗布衣裳,此时已冻得面色青紫的妇人,只觉得心口发涩,双手也下意识朝随身携带的钱袋摸去。
    然而才摸到一半,就被陆湛没有任何预兆地握住了手腕。
    桑瑶怔住,朝他看去。
    陆湛却没有看她,只快速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些自己日常吃的干粮,分给了那些流民。
    流民们见那些干粮硬邦邦的看着就不好吃,心中不太满意,他们想要的是银子。但眼前这人高马大,眉眼冷锐的青年看着就不好惹,他们也不敢闹,只能接过那些干粮走人。
    陆湛这才松开桑瑶的手,护着她上了马车。
    桑瑶回神看向他,面色有些不解。
    陆湛低声道:“他们人太多了,直接给银子不安全。”
    那么多人,万一就地哄抢起来,场面会大乱。再说财不露白,那些流民又是被逼到绝境的人,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尝到甜头后,会不会得寸进尺。
    桑瑶只是缺乏生活经验,并不是笨,陆湛这么一说,她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再一想今日遇到的流民比之前遇到的都多,她点头之后,又忍不住拿出纸笔写道:【你说这仗会不会打到幽州来呀?听说这阵子,北境那边天天都在吃败仗呢。】
    幽州距离正在打仗的北境不是很远,桑瑶想到去年刚升任幽州同知的舅舅,心下有些担忧。
    陆湛的神色也有些凝重:“只要朝廷马上另派得力将领去北境领军,就不会。”
    桑瑶听了这话,眉头却是蹙得更紧了。
    如今奉命在北境领军的统帅,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丽妃的亲弟弟。可就连远在淮扬的她都听说过,那位爷就是个屁都不懂,只会惹事的纨绔,丽妃送他去前线,纯粹是为了给他刷资历。
    有他做统帅,难怪北境军节节败退。
    还有那老皇帝,听说也是越老越昏庸了。纵着小老婆和小老婆的家人在外胡来不说,还迷上了炼丹,整日沉迷丹房和后宫,追求什么极乐之境。
    桑瑶越想越觉得不安,但她只是个普通百姓,离朝堂政事什么的太远了,这会儿就算担忧也没法做什么,只能先把这事放到一边。
    陆湛也没再说什么,坐上车辕,挥动了马鞭。
    马车慢慢向前,在铺满大雪的地面上轧出两道清晰的辙痕,但还没走出多远,桑瑶突然听见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吼:“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发生什么事了?
    桑瑶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撩起马车窗帘往后方看去。
    这一看她就惊住了。
    只见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家名唤天兴楼的酒楼大门口,一直安静垂挂着的金丝绣花门帘突然被人从里头狠狠撞起,紧接着一个身上只裹了一件红色纱衣,大半个丰腴身子都若隐若现的女子就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地从里头冲了出来。
    女子显然是想跑,可刚扑出酒楼,还没来得及下门口的石阶,就被一把锋利的长刀由后至前地刺穿了肩膀。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女子惨叫一声,痛得从石阶上滚下。
    原本纯洁无瑕的雪地一下被刺目的血色染红。那持刀的侍卫却没有就此放过她,而是跟着从酒楼里冲出,用力将那女子按倒在了地上:“胆敢刺杀知府大人,你好大的胆子!”
    原来小二口中的贵客,竟是幽州知府。
    “什么……什么知府大人,不过是个草菅人命,作恶多端的畜生罢了!”那女子闻言,却是挣扎着抬起一张秀美的芙蓉面,愤恨不已地冲他吐了一口口水,“我只恨……只恨自己棋差一着,没能成功杀了他,给我阿爹,还有那些枉死在畜生手里的无辜百姓报仇……”
    “放肆!竟然出言辱骂大人!”
    那侍卫正呵斥着,之前那个气急败坏地喊“抓住她”的声音,再次从金丝绣花的门帘后传来:“一口一个畜生,看来你很喜欢畜生啊,既如此,本大人成全你!”
    那声音冷笑一声,阴沉道,“来人,把将军和元帅牵过来。”
    “是!”
    应和的声音落下没多久,两只牙齿尖利,体型壮硕的大黑狗喷着热气越帘而出。
    女子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什么异常可怕的东西,原本还尚存几分血色的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不,不要,我不要!”她拼命摇头,身体也无法自控地抽搐起来,但大概是知道放狗之人的秉性,尽管怕成这样她也没有出言求饶,而是使出全身力气绝望大喊道,“魏仲升,你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你不仅逼良为娼,残害百姓,竟还罔顾人伦地逼我们在你的猪朋狗友面前与你养的这两只畜生交.合,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不是人!我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不得超生——”
    “一派胡言!将军元帅上,咬死这胡言乱语的疯婆子!”
    那人,也就是幽州知府魏仲升显然没想到她会完全不顾自己的名声,当众说出他异于常人的癖好,霎时恼羞成怒,急声命令道。
    那两只大黑狗得了主人命令,当即流着哈喇子张开血盆大口,朝那女子猛扑了过去。
    女子凄厉的惨叫声顿时响彻天际。
    街上本就不多的路人被这过于血腥的场景吓得惊叫出声,纷纷跑开不敢多看,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画面的桑瑶也骇得差点惊叫出声。
    她猛地放下马车帘子不敢再看,心脏因为受到惊吓剧烈跳动。
    那女子说这个什么知府大人害死了她的父亲和许多其他的无辜百姓,还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甚至逼她们当众与畜生做那样恶心的事……这、这都是真的吗?如果都是真的……
    不,不会不是真的,若非恨到了极致,这女子怎么会不顾性命地做出这样的飞蛾扑火之事?还有这个众目目睽睽之下就敢放狗杀人的知府,也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桑瑶想到这,惊惧之余整个人被愤怒填满。她一把掀起车帘探出脑袋,刚想问问陆湛能不能救救那可怜的女子,前方一条距离马车不过十来步的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娇小的身影:“阿姐!阿姐!”
    是个年约十三四岁,穿着身粗布孝服,打扮十分朴素的小姑娘。
    桑瑶见她红着眼睛一脸惊慌地往酒楼的方向冲,口中还喊着阿姐,心下不由一突。
    再一看小姑娘的视线紧盯的地方,正是那事发的酒楼,她顿时直觉不好。
    正好这时对方即将经过她的马车,桑瑶当机立断,飞快地扯了下陆湛的袖子示意他停车,然后在那小姑娘经过车前时,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小姑娘冷不丁被人这么一拽,吓了一跳,可随即就惊惶又悲痛地挣扎了起来:“你是谁?为什么拉我?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我阿姐,他们欺负的是我阿姐——”
    桑瑶一听这话,更不能放开她了。背对着酒楼坐在车辕上,看不见身后场景,但大概听明白发生什么事了的陆湛,也是反应极快地将小姑娘往马车里一提,迅速放下了车帘。
    刚做完这一切,那个名叫魏仲升的知府嚣张冷酷,毫无顾忌的声音远远飘了过来:“我记得这贱人还有个妹妹,来人,去把她妹妹也给本官抓来。本官要好好审问审问,到底是谁派她们来刺杀本官的!”
    那几乎被那两只狗撕碎了身体,整个人也已是奄奄一息的女子听见这话,再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叫,随即就彻底没了动静。
    被桑瑶死死捂住嘴巴按在车厢里,正疯狂挣扎的小姑娘闻言,浑身一震,僵住不动了。
    她知道,她的姐姐已经没了。
    桑瑶也知道那女子已经没救,她低头看着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小姑娘,心头像是烧了一团横冲直撞的火,说不出的难受。
    小姑娘也没再挣扎,她愣愣地看着车厢壁,半晌突然泪如泉涌地发出一声闷在喉咙里的,悲痛至极的哀鸣,昏了过去。
    桑瑶赶紧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外头陆湛也是面色沉冷,架着马车快速离开了这里。
    第23章 三更合一
    因为车上的小姑娘, 两人最后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住下。
    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小姑娘也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只是一直神色木木的不说话, 像是失了魂。
    桑瑶给她带上自己的帷帽,又把身上的狐裘脱下来给她裹上,随后半扶半拉地带着她下了马车,住进位于客栈二楼的上房。
    这客栈不大, 便是上房条件也一般,桑瑶示意陆湛让小二多添些炭火, 又要了一碗有安神静心之效的红枣桂圆汤, 这才扶着小姑娘去床边坐下。
    小姑娘像个人偶,任由桑瑶摆弄。
    桑瑶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现实,便也没有马上做什么,只跟着坐下来喝了点茶水缓解心中躁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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