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奴家都忘了。”高掌柜知她足上不便,好心扶着她,“是裴二将军的消息,你不是想着去苦峪城某个差事吗?说不定真有希望,前两日我处得了消息,苦峪城城门有被打开的痕迹……”
    “二——裴二将军回来了?”裴朝露激动到。
    “城中无人!”掌柜的摇头,“只是确有入城足迹,城门铁索亦是移位了,奴家且派了数十健仆暗中守着,以护恩人之子。”
    “谢谢!”裴朝露撇头抑制欲落的眼泪。
    “你谢我作甚!”掌柜的笑道,“你那差事八字还没一瞥。”
    “我替将军谢您,将军一定会回来的。”
    裴朝露不置可否,只戴好风貌,抱着物什告辞,门边望见不远处两个牵马走着的少女,目光凝在阴庄华身上。
    起初,她只是感慨人世沧桑,今日不知明朝事。
    二哥是母亲在苦峪城中诞下的,同阴庄华乃是指腹为婚。只是十岁那年得了风寒几欲丧命,眼看便不行了,连着棺木都备了下来。父亲仁厚,便提前解了这门亲事,以免二哥身后,徒给人家增添麻烦。
    阴素庭便也应了下来,却因此为母亲所不喜。
    母亲道,“订婚一方婚前不幸离世,未亡人一可自行解除婚约,二可执行阴婚。以裴氏和她的为人,如何会让一个姑娘择阴婚,白白耽误一生。阴素庭大可推拒父亲要求,然顺势应下,可见其人心底自私,利益当前无有情分可言。”
    故而后来二哥化险为夷,这婚约便也彻底作罢。
    竟不想,这遭,阴氏女竟看上了李慕。
    裴朝露细想上两回阴庄华看李慕的眼神,确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样子。又想到方才的话语,脑中不禁有所疑惑。
    李慕出家为僧,富贵前程皆抛,乃一无所有之身。如今又逢大郢国破,阴素庭那样一个人,单单设宴迎请这等表面功夫尚可理解,将女儿嫁给他这样联系着切身利益的事如何会做?
    裴朝露合眼又睁眼,几息之后尤觉脑中混乱,胸口闷闷的难受,不由深吸了口气。
    左右是旁人的事,如今自己连起居行动都不甚利索,又何必废费神猜测这些同自己无关的人事!
    第15章 灯会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赠你彩绸。……
    转眼已是日暮,李慕寻遍正副五街,依旧没有裴朝露的消息。
    夕阳残照,将他影子拉得狭长。他握着琉璃扳指,入了兴庆街东头的白马寺。
    白马寺乃敦煌第一寺,寺院森森,四周绿野碧树,青瓦幽舍。雪后寒风拂来,浮屠九层,层层铎铃声回荡。
    李慕一身灰白僧袍,颈上佛珠手中念珠皆不过最寻常的松柏木珠,便是最寻常的僧众。
    偏他立在满殿香火中,萧萧肃肃如孤竹,却气势华盖如苍云。左手掌心一枚琉璃戒,温润光泽流转,胜过满殿烛光。
    白马寺住持亲迎,见那琉璃扳指,合手施礼。
    这主持不是旁人,乃昔年齐王府中论法的高僧,空明大师。
    李慕并未还礼,只望着满殿佛像,面上辨不出神色。
    “戒尘戒尘,辞世间,戒尘埃。”空明平和道,“如今可是确定要重回尘世走一遭?”
    殿中除了经纶转动的声响,便只剩朔风冷声,吹动僧袍,烈烈作响。
    “贵主若已经想好,老衲便传令开启各道,医者、情报、钱财、人手皆备齐全。”
    李慕目光凝在扳指上,脑海中来来回回浮现出两张脸。
    姑母镇国长公主李茂英。
    生母苏贵妃。
    “姑母放心,六郎定不负姑母栽培托付,定执此信物永护大郢疆土。”
    兴德十八年,他十六岁,接过琉璃扳指,跪在镇国公主面前,字字肺腑,意气风发。
    “母亲安心,六郎就此起立誓,有生之年永留边陲,不入长安。”
    兴德二十一年,他十九岁,持剑划掌,于母亲面前以血盟誓,眉目间一片死灰。
    “姑母放心……”
    “母亲安心……”
    耳畔话语声声交杂,眼前是长公主欣慰而信任的笑靥和母亲带泪的容颜,最后却合成一张面庞。
    是裴朝露。
    “贵主,可决定了?”空明的声音缓缓而起。
    暮色下沉,外头仅剩一丝光线。
    李慕找不到裴朝露。
    若是有情报人手,便不至于这般被动和无力。
    还有,她的身子也不好,该请医者好好诊治调理。
    他合眼点头,抚过琉璃扳指,一点点戴上,才要说话,外头便响起信号声。
    五色花火,在暮色降临的长街燃起。
    是阴庄华的信号。
    是她,有消息了。
    “不必了!”李慕褪下琉璃扳指,匆匆离去。
    *
    还是先前的那家酒肆二楼,李慕同阴庄华碰了面。
    “可是有她的消息了,在哪?”李慕急道。
    “那!”阴庄华扬指一点,挑眉道,“按暗子表述,苏家娘子没有要躲你的意思,人家就是寻常下山看病,趁着节宴做买卖来的。我瞧她兴致不错,方才三人才在食馆用过晚膳,她还同孩子说一会要逛花灯呢。”
    从二楼望下来,整个兴庆街亮如白昼,每家门前都挂满了花灯。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裴朝露一行三人便在斜对面一家首饰铺的门口摆开了摊子。
    她身上披着重逢那日的斗篷披风,风帽压得很低,面上又蒙着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但只需这一眼便够了,李慕便可确定是她。
    “苏娘子甚有头脑,用膳时劝下老人坚持租摊位,且坚持租在琢玉斋门口,说是水涨船高,惠利共赢。”
    阴庄华看着裴朝露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感慨道,“真是有魄力,琢玉斋前摊位要一两银子,近三年便不曾租出去过。因为这一个节下来,也未必赚的上二两银子。”
    李慕没有说话,只合掌谢了一礼,返身欲要前往,却又顿下了脚步。
    回转身来道,“此番华姑娘需要何物作酬?不若贫僧陪你逛灯会吧?”
    “戒尘,你可太精了。”阴庄华扬眉道,“除夕宴你往来匆匆,拂了我面子,这逛灯会合该是补偿,如何是这次的酬金了?”
    “除夕宴,以满树樱桃作酬,你应了,贫僧不曾记错。”李慕道,“若华姑娘不要此酬金,哪日想到合适的了,再来同贫僧说。”
    真真算的清清楚楚,一点牵扯都不留。
    “逛吧!” 阴庄华叹气,“左右有暗子盯着你那苏家表妹,你可陪的真心实意些。”
    裴朝露在兴庆街东头,李慕带着阴庄华从西头拐入甘州街。
    阴庄华看出这有意避开的路线,只当不知。
    火树银花元夕月,彩灯万盏熠霞流。
    阴庄华逛得津津有味,而李慕当真陪的尽心尽力。
    “长安城中的灯会也这般热闹吗?”
    “比这热闹。”
    裴朝露爱热闹,逢灯会必去。
    长安城中有宵禁,然正月十五到十八四日间,乃弛禁。她便换了男装摇着折扇,跟她二哥厮混。
    美其名曰观星象,看前程。
    好多次,都是云秀、月锦几个大丫鬟跺着脚跑去齐王府请他帮忙。
    半夜时分,明月高悬,他将她拖回家,送回司徒府。
    恐吓道,“再不回府,下个月砍了樱桃树。”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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