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马的男子身形高大, 一手执缰,一手抱人。
    马过石壁浅滩,他脱了身上披风拢在怀中女子的身上,替她挡去四下扬起的水渍尘埃。
    侧身坐在马背上的人, 忍过身体内因饮下汤水而激发的灼热,在长久地静默后, 终于喘出一口气, 松开将掌心掐出无数红印的双手, 捡起一点清明神思。
    她仰首凝眸,颤手想要去接这人脸上蒙纱,却不想被他按下了双手, 重新抱紧箍在臂弯里。
    “是我,妹妹。”男人自己扯了蒙纱,双目直视前方并未看怀中人,唯有厚实温暖的手掌抚在她后脑,将她按入胸膛,“是二哥来晚了。”
    话毕, 他到底还是垂眸看了眼怀里的血亲。从去岁正月长安朱雀长街一别,几回生死趟过,他终于接到了自己的胞妹。
    却是晚了五百多个时日。
    五百多个时日翻转,他那本就失去色泽的掌中花,如今更是枯败。
    看一眼,他都觉得心如刀绞。
    然而万千星光落入他眼眸,剑眉海目里却还是映出了女子笑靥。
    “哥哥。”裴朝露重新仰起头, 盛着满满的笑意,知足而感恩地望着他。
    夏日夜风带着暑气,一阵阵扑在二人身上。
    未几,裴朝露的笑容消散开去,只剩下无尽恐惧,在兄长怀里克制又难堪地挣扎。
    “二哥……”她声色颤抖,抓着他衣襟,却又推开他。
    裴朝清提着一颗心,扯下她身上披风散热,然见她持续陀红发汗的面庞,到底狠心抬手劈晕了她。
    月落日升,终于在翌日晌午时分,马蹄疾驰入了苦峪城。
    苦峪城城门大开,暌违十数年,迎得少主人。
    至此,边陲西地成三足鼎立之势,极西有苦峪城,靠南是阴氏一族,北边是齐王殿下的僧武卒。
    盘踞长安的汤思瀚在销金窟沉迷一余年后,终于感到些许后怕,开始重新聚拢兵甲以作防备;西南蜀地的天子隐隐有欲要回归的态势,太子暗中往来笼络各方权贵。
    李家皇朝坐天下两百年,民心瓦解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骂君王昏庸的,然更多民众尚且等着李家天子回銮。
    苍生多来只能看见最直观的东西,譬如明文发放,朱笔金印下确定的裴氏通敌;譬如潼关战场上,七万将士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至于其中隐情几何,并没有多少人会费心理会……
    故而,裴氏仍旧是乱臣贼子。
    苦峪城大开的第三日,投奔在敦煌郡的长安高门,便堵在了城门口声讨裴氏逆贼。
    城楼之上,白袍少主昂首而立,弓箭手整装待发。
    裴朝清无声无语,听着城下诸人讨伐谩骂。待其话毕,只挑眉轻笑,从副将手中接了弓和箭。
    弓弦拉开如满月,转瞬却又松了半成力道,放箭出去。随着他那支箭,弓箭手纷纷挽弓射下。
    不偏不倚,百余支箭矢都在来人半丈之地落下。
    似阻隔他们的脚步,更如无言地威慑。
    裴朝清放下弓箭,举目而笑,话语顺风落下。
    “便是我裴氏通敌又如何,尔等此刻能耐我何?”
    “此刻——”他嘲讽又蔑视地望着楼下诸人,“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然,我不杀尔等,且留着尔等,看看我这通敌卖国的乱臣贼子是如何立于青|天|白|日之下的。”
    毒辣日头下,箭矢密集轻晃。若是城楼上的将军多提一份力,如今城下诸人亦是箭下亡魂。
    能杀而不杀,至此一招,将诸人心防敲出一道细小缝隙。
    城楼下一时无声,裴朝清也不欲多言,只返身离去。
    一下城楼,他便失去了冷静从容色。医官来报,裴朝露醒了,情况却很不好。
    同他一道,行色匆匆的还有一直守在城下的李慕。
    李慕是昨晚来的,带来了兵甲。
    裴朝清确实需要兵甲,他虽重开了苦峪城,但裴氏七万精锐尽数战死,这苦峪城中,除了四镇府兵,能用的人手根本没有多少。
    而那四镇,以沙镇为主,镇上儿郎放牧皆是好手,但作战并不擅长。
    裴朝清有粮有马,却无兵卒。
    “别以为今日我承了你的情,便能容你见阿昙。”将将踏入裴朝露的院子,裴朝清便止下脚步,回身呵停了李慕。
    “我、不进去。”李慕往后退了步,从袖中掏出一锦盒,“你把这个给她。”
    “姑娘、姑娘……”屋内传出侍女急切的声响,“您忍一忍,忍一忍,不能喝那汤……”
    李慕持盒的手僵了僵。
    “姑娘,没人,除了奴婢在这里,没旁人,没人会见到你这个样子……”
    “便是见到了,他们也只会心疼您,没人会嫌弃您!”
    “去啊,给医官,能用上的。”李慕耳畔萦绕着方才的话语,喉咙发紧,话吐得艰难。
    裴朝清接过,疾步推门进去。
    寝门启合间,李慕看见曾明媚清透的姑娘,正披头散发环抱着自己缩在床榻角落里,侍女倾身拦抱住她,她下颚抵在侍女肩头,唇角已经隐忍着咬出血迹。
    李慕隐约猜到些什么,想上前却控制着往后退。那般骄傲自尊的姑娘,自是不愿让人见的。
    然而门扉关上的一刻,他看见她抬起了眸子,带着绝望又恨毒的眼神剜过他。
    李慕定在原地,进退不得,呆呆望着她。
    ……
    “这是五石散发作了。”许久,屋内安静下来,连着她的急喘和呜咽一并沉寂,只传出医官的话,“五石散高门多有用之,只是男儿用的多些。少主不缺钱财,若是不忍心,供着小娘子也无妨。但若要断根,便要吃些苦头。”
    这样的话落入耳际,与方才李慕所猜无差。
    可是过往数月里,她药粉中的五石散,便是还有昨日饮下的那锅阴阳汤,那样的剂量……当是成不了瘾的。
    要成瘾,非积年累月的不可。
    积年累月。
    他握紧成拳的手发出骨节狰狞的声响,从胸腔激涌的血腥气翻涌上来,整个人都喘不过气。
    寝门打开,他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送医官出来的裴朝清拦下了他,唯凛冽寒芒扫过。屋中人已经平复重新睡去,侍女奉命出来回话。
    “云秀,告诉他,姑娘是怎么染上的五石散。”
    云秀向李慕恭谨行了个礼,声色却是冷的不像话,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
    “太子殿下喜好五石散,凡同房必用,兴致来了便也催着太子妃同用。”
    “剂量不多,有药膳温养相克,本不是大事。但太子妃昔日小产伤了底子,根基不稳,用之总出幻觉,惹怒太子。太子便加倍给其用之,直到她在幻境里喊出他的名字。”
    云秀抬起头,问道,“齐王殿下,您可知太子妃初时出现的幻觉是什么吗?”
    李慕心绪激荡,目光落在那门扉之上。到了如今,不说他也能猜到。
    然云秀之语接连砸来,丝毫没有放过他,“她在幻觉里看见了您。”
    “看见了您,姑娘便开口,唤六郎 。”
    “她喊您的时候,温柔又悲伤。然奴婢侍奉再侧,却只盼着求着她不要说出一个字。”云秀擦了把眼泪,也没再行礼,只返身回了方。
    李慕面如死灰,气息翻涌间口中全是血腥气。裴朝清望了他片刻,揪领挥拳,将人砸翻到在地。
    “阿昙嫁入东宫,算我裴氏识人不明。终究是我父子三人送她上的花轿,我们认了。便是你不明缘由,骤然远走,阿爹在府中劝她,猜你大抵有不能说的缘由。左右裴家儿女,也不是非情爱不可活。东宫之中,她被百般磋磨凌|辱,怨债有主,我去寻李禹便是。”
    “可是我想问问你,阿昙千万里投奔与你,你到底是怎么对她的。你但凡让她能觉得有一点点依靠,但凡她能不这么绝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碗阴阳汤寻求慰藉?”
    “她是要有多么无助何孤独,才想着要从幻觉里寻到一点亲人的影子!”
    “那一锅汤,引出了她积年的药瘾。”
    阳光照得人晃不开眼,李慕两眼空洞地望着虚空,只急连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
    半晌,他踉跄起身,抹去唇边血流,问,“能容我看她一眼吗?”
    第27章 夜话   她,还会有很长很好的人生。……
    李慕自然没能看到裴朝露, 并非裴朝清不许。
    裴朝清之言,莫说一眼,多少眼皆随你看去。但你且想好, 阿昙可能受得了你一眼,她如今神思,见你一回估计都能被激得吐出血来。
    于是,李慕顿下脚步, 再未踏前一步。
    夕阳西下,暮色上浮, 她纤薄的身影慢慢投向窗户上, 最后形成一个完整的剪影。
    是侍女搀扶着她坐在了临窗的榻上, 正在饮一盏汤药。
    那是她贴身的侍女,比任何人伴她的日子都要长些。窗户上的剪影里,她伸出手捏了捏侍女面庞, 手掌捧在侍女鬓边,许久不曾放下,最后伸出臂膀将人抱在了怀里。
    儿时很多次,李慕躲在苏贵妃宫门外,看着殿中那对让他艳羡的母子间各种温馨亲密的场景,回头总是阵阵失落和不快。
    “过来, 抱抱我。”她见他这般,便眨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呵他。
    然待他上前,却总是她自己先张开了手臂,抱他在怀里。
    那会,只是贪恋感激她的好,却从细想她头一句话的意思。她让他抱她,原是告诉他, 他有人可爱,有爱人的能力,不必常日想着被爱。
    然而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爱的啊。
    那些最好的年岁里,那个小郡主真挚而无保留地爱着他。他却生生将她弄丢了。
    李慕望着窗前人影浮动,是她用完了药,侍女给她漱口净手。未几,她便拉着人坐在了身侧,头靠在侍女身上,双手圈着她。
    侍女轻轻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她总是先爱人,然后才要一点依靠。
    如同他十六岁那年被她择为夫婿,便是暗中努力许久,却也不敢开口。到最后,还是她素指轻点,挑眉倩笑,“便择你齐王府吧。”
    结果,那座齐王府邸,她只住了不过一年,便剩了孤枕衾寒,不仅未得到同等的爱意,还得了半生荒凉。
    李慕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眼。
    他想,还有后半生,他会让小郡主会平安顺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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