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月如忍住颤抖,刚刚一刹那,那眼神,与许久许久以前,那个人的眼神重合。
    她再也下不去手。
    不光是蔺皇后,就连拿刑仗打人的侍卫,也抬起刑仗看了看,自己明明是按着劲打的,按道理,被打的人该疼的哭嗲喊娘才正常。
    赵凌闭着眼,等着第四棍子,确是迟迟不动。难道是皇后娘娘善心大发,发现自己冤枉了好人?
    娘娘?侍卫举着廷杖,等着下一步命令。
    先关起来。蔺皇后拂袖而去,十三皇子被扔进了惩戒司的大牢里。
    赵凌浑身跟散了架一样,三刑仗狠狠的挨上,不仅后腰疼的要命,头晕目眩还神志不清。
    惩戒司是后宫中用来惩罚犯错误的皇族子弟的地方,几个破屋子就算作牢房。自建成以来,有不少皇族子弟在这里住过,少则几天,多则几年,也有终生囚禁的。
    总算逃过一劫。
    周身漆黑,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木门外有锁,但没人看守,上辈子的惩戒司就是如此模样,这辈子,完全没有区别。
    赵凌扶着墙,勉强站起来,身板柔弱瘦小,但不至于打几下子就死了。
    奇怪。手摸墙壁的地方,有一片凹凸不平。仔细一看,这是谁挖的洞?没有挖完,就给人发现,用泥巴给堵死。
    进来惩戒司之前,浑身上下的硬物,都会被搜干净,别说匕首,连首饰也带不进来。这洞是用什么挖出来的?是用手指挖的吗?
    赵凌感佩这位挖洞兄弟的执着,外面有什么大事儿,非得拼着血肉逃出去。
    咕咕咕,肚子有点饿。
    早晨起床晚,没赶上洛王府的早饭,加上洛王爷咋院子里发呆,贴了个请勿打扰的标签,他乖乖的闪退回宫忘记了吃点什么垫垫肚子。
    等会儿吧,等苏妃娘娘把他救出去。或者,蔺皇后气消了,把他给放了。
    等啊等,赵凌都睡了好几圈觉了,没有人管过他。
    推门,没锁。
    皇后娘娘的命令,量他也不敢逃出去。赵凌想了想,不能活活饿死在这。他知道附近是皇家祖先的祠堂,里面放着赵家先祖的牌位。祠堂常年有供奉,时令水果与点心拼盘,却一年到头少有人去。
    出去吃个饭,吃饱了再回来,一个时辰有余。
    天已经黑了。
    赵凌摸着黑,顺着记忆里的小路,很快,赵凌找到了祠堂的位置,这里比之从前,更加破败不堪,青松无人修剪,凌乱的枝杈几乎把祠堂埋在缝隙之中。
    赵凌从窗子爬了进去,供奉的糕点看上去那么诱人。
    他拿了一块桂花糕,是上辈子他最喜欢吃的零食。做糕点的师傅换人了,没有继承之前的手艺,桂花糕里加多了糖。
    吃掉一块,他又拿一块,被丫鬟发现,也没什么,他们会以为是老鼠啃的。
    他似乎听见墙外有声,赵凌迅速钻进祭品台子下,有黄布掩饰躲起来。
    来人说,母后做的太绝,邝贵妃怎么说也是邝侯爷的亲姐姐,如此要我如何与邝侯爷交代?母后先我一步到了彩月宫,但也没有搜到密令。
    无论是谁,拿到密令后,都回去找邝侯爷,皇上只管守株待兔,静等就是。
    来人正是梁帝赵起。赵起一身便装,很随意的跟来人聊天。
    两个孩子赵起一顿,你怎么看?
    还活着。
    邝侯爷在后宫的眼线,竟然安插的如此之深。你说,宫禁那么严,他是怎么把人带出去的?
    马车。
    赵起笑说,如此,就随他们去。邝侯爷该是明白,这个结局避免不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一天不见密令,母后始终心有忐忑。
    两人还带了酒。
    确切的说,一坛酒,一坛水。
    赵起与洛溢,坐在木桌两边,
    皇上,臣有一事,求皇上成全。
    小三,你该不是,有瞧上的姑娘了吧?梁帝笑着,手上不闲,倒满两杯,一杯水推给对方。
    洛溢摇头。
    只听梁帝又道,孙尚书又求朕给他家长女与你做媒,朕瞧过那姑娘,聪慧貌美,饱读诗书,安静贤惠,与你挺般配的。
    洛溢举起杯,似乎想起什么,嘴角轻轻上扬。梁帝还以为洛王爷有娶妻打算,他本来只是想随口提一下罢了,洛溢竟然愿意。他高兴地站起来,惊呼,小三,你答应这门亲事了?
    洛溢扶额,我没答应。
    总归是有那么点儿喜欢的,要不然凭他对洛王爷的了解,绝不会出现方才微翘嘴角的表情。
    梁帝刚要继续劝,听到祠堂桌下有人的呼吸声,虽然几近压制。
    洛溢也感觉到了,应该说刚入屋子就感觉到,只是对方没有内力该不是刺客,他没有与梁帝说罢了。
    梁帝手搭在右腰短剑上,与洛溢对视,见洛溢点头,大声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赵凌十分听话的滚了出来。
    他在见来人是洛溢的时候,就知道藏不住。人要倒霉喝口水都塞牙,这皇家祠堂一年用不上几次,除了丫鬟每日摆些点心,更换香炉,几乎无人来过。偏偏在他爬进来的时候,就能遇上当朝地位最尊贵的俩爷。
    赵凌手上还握着半个桂花饼,嘴上还沾着两粒残渣,他非常不舍地把桂花饼放在一边泥砖上,膝盖弯曲跪在原处,碎发耷拉下来蒙住双眼,好一会儿才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你该称朕父皇。声音里听不出慈祥。
    梁帝显然还是记得他有这么个儿子的。
    赵凌刚才也犹豫该怎么称呼,前世兄弟相称了十八年,父皇两个字,他真叫不出口。
    你怎么在此处?梁帝坐定,接着问。
    饿。赵凌实话实说。
    梁帝与洛溢的视线,从跪着的人,移动到地面的半张桂花饼上。
    桌台上,烛火旁,盛放桂花饼的盘子,少了两块。
    宗祠重地,岂容你一个皇子随意行走?偷食贡品,太不像话了!梁帝怒斥。
    赵凌很想说,你们两位深更半夜来皇族供奉祖先的祠堂喝酒唠嗑,难道像话吗???然而他沉默半晌,却是轻轻地俯身,脑袋重重磕在地上,略带着哭腔求道,父皇饶命,孩儿再也不敢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难当头,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装傻卖乖扮可怜,前世他就是吃了不懂这句至理名言的亏,才混了那么个凄惨结局。
    赵凌脑袋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上,声音很大,没几下额前就是一片青紫,他心里想着前生痛苦的事儿,想要酝酿出几滴眼泪来。
    够了。梁帝忽然觉得心里烦闷,他子嗣虽多,却不亲近,除了太子赵夏,其他的孩子模样还分不太清楚,注意到赵忘忧一大部分是因为他这张脸。赵忘忧是断袖的事儿,他也在宫里听到过,那日他经过宣城门,还无意中瞥见他与宫家小子拉扯不清。
    赵凌不磕头了,肩膀却是微微颤抖。他低着头,眼泪珠子顺着眼角吧嗒吧嗒落在地上,他身体本就瘦小,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
    梁帝没了喝酒的兴致,罢了,这次饶过你,回去自己去惩戒司领罚,三十廷杖,朕之后会去过问,少一杖,再罚十杖。
    三十?!
    大哥,你是不是没看到你儿子瘦的皮包骨头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啊!三十廷杖,你确定你儿子挨过去不会化身枯魂野鬼吗?
    梁帝说完便起身要走,赵凌心一横,重生不易,浪费可耻,于是他迅速跪着爬过去,抱着梁帝的右足,一边扯裤脚一边哭,父皇,孩儿不敢了,孩儿不敢了,父皇饶孩儿一命,求父皇,求您了
    梁帝脸一沉,抬脚就踹在赵凌后腰,正是之前廷杖的伤口处,伤口重新裂开,血渗出来,赵凌滚了两滚,爬起来又扑过去,手上的血渍粘在梁帝的软靴上。
    梁帝怒道,滚开!
    赵凌不滚,坚决不滚。
    梁帝又是一脚,专向着赵凌腰间踹,赵凌疼的终于松手,身体没撑住向后歪倒,脑袋正冲着桌子角的位置就要对上去。重心已经不稳了,他索性闭上眼睛,等着脑袋裂缝血溅祠堂,然而却没撞到硬物,撞在一个人身上。
    赵凌缓缓睁眼,他身子靠在洛溢的肩膀上,腰盘渗出的血,在官服上蹭出一道鲜明的痕迹。洛溢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了看被血染上色的袖口,竟然没有把怀里的人推出去。
    闷葫芦?
    赵凌呆呆地望着洛溢,如同见太阳从西边升出来。
    皇上,十三皇子年幼,不懂是非,此般冒失,无知之过,三十廷杖,过分苛责了。
    洛溢竟然为他开口求情。
    赵凌不仅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看到两个太阳从西边出来。
    梁帝似乎也看到了两个太阳。
    小三,你梁帝眼睛盯在那道袖口的血痕处,继而苦笑摇头,你开口,我自然是不再罚他。
    赵凌内心受到惊吓,以至于没听到自己已经被赦免。就这么依在洛王爷的肩上,世界仿佛在他眼前静止了。
    洛溢本身姿势是半蹲,向上倾斜身子,赵凌被他拉起,后退两步靠近木桌酒盏,腰间疼痛把赵凌神识拉了回来,整个身体从洛溢肩膀滑到一旁的木椅上。
    洛溢把赵凌放下来,忽而正色,跪向地面,行的是大梁国正统的君臣大礼。
    梁帝赶忙要搀扶,两人自小的交情,除了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不得不做个样子,平日见面从来不拘束这些细微末节。
    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洛溢不起来。
    梁帝想起进门时候,好像洛溢说过有事相求来着。
    小三,起来说话。你所求之事,可是不要朕再逼你成亲?朕今日只是说着玩笑,你不愿娶亲,那就不娶。梁帝又扶,然而洛溢依旧直直跪着。
    皇上,臣知礼部简大人每日上折子,说臣将过不惑之年,还未有妻子,为礼俗不容,身为亲王,更是败坏纲纪。
    礼部一杆老匹夫,无需理会他们。梁帝眼里满是不屑。
    但臣心性,此生不会有变。臣求皇上过继十三皇子为洛王府世子,洛王府后继有人,礼部再无理由再为此事烦皇上心神。
    窗外小鸟的叫声叽叽喳喳不停。祠堂里,安静的出奇,梁帝手握着酒盏,看着赵凌好一会儿,洛溢依旧跪着,而赵凌,起来再跪不是,坐着这般更加煎熬。
    赵凌已经预料到梁帝的答案。
    果然,梁帝缓缓说,起来吧,朕准了。
    洛溢叩拜,臣谢皇上恩典。
    赵凌爬回地上叩头谢恩。他就是不愿意也得谢恩,如果知道结局这般,他宁愿挨那三十廷杖。洛王府是什么地方,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府兵,连苍蝇蚊子也飞不出来,扣上个世子身份,想逃跑更是门儿都没有。
    梁帝起身离去,赵凌跟在洛溢身后,垂着脑袋像个结满果实的向日葵,叶子蔫蔫毫无神采。
    洛王府的马车停在南门宫外,离祠堂有段距离,长长的走廊旁爬满了紫色藤萝,微风吹拂下藤萝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缝隙漏进月光与悬挂两侧石柱上的灯笼交相辉映,照的长廊通明。
    后腰钻心的疼,赵凌每落一脚都像踩在刀尖上一般,血水汗水早把内衫浸透了。他咬牙硬撑着一声不发,拐了三个转弯,经过几对巡逻士兵,总算到了南门。
    南门原来是个小城楼,与宫墙连在一起,前后两个门,楼下有个小花园,后来因为太偏,根本无人来赏花,年久失修,就成了埋在杂草堆里的残破小屋。赵凌上辈子躲迷藏还爬上过几次。
    红色木板铜钉生锈,门上有几处刀痕,还有几颗钉子被人撬掉,留着黑洞。
    出了楼就是宫墙外,赵凌踏过门槛,见着马车,真心像是见了亲娘。
    洛王爷站在马车外,与南门口的侍卫长说话,赵凌自己扶上马车檐,撑了几次跳不上去,他勉强站稳,双手按住最外侧的木杆,想要再试一次。他力气还没使在胳膊上,双脚却离开地面,身子被一只大手拎起来。
    赵凌想都不用想是谁。
    洛王爷上了马车,袖子上又被血印上了好几朵桃花形状。
    回府。洛溢脱了外袍,向着车夫淡淡说道。
    洁癖症哪里有痊愈?
    只是忍耐的时间长了一点儿罢了。
    马车里几根蜡烛,一张毯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简单干净的跟二十年前没任何区别,木框能照出人影,一粒浮尘都不存在。
    赵凌找了个角落,还没坐下,马车轮子经过水坑,颠簸上下,他手扶着不稳,就在马车洁白无瑕的毯子上翻了一个滚。
    然后他就看到洛溢黑到像铁锅底的脸。
    唉。
    他真不是故意弄脏马车的。
    既然脏都脏了,褥子垫子十有八九要换新的,赵凌索性就躺下,侧身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从重生到现在,他跟洛溢就像是缠在蜘蛛网的两条虫子,剪不断理还乱,怎么晃荡都能碰上。
    之前十三皇子暧昧洛王爷的时候,好像的确打着能过继到洛王府的心思。可那时候洛溢选择全然无视。
    今日之举,显然是洛王爷有意为之而不是心血来潮。作为梁国唯一的亲王,过继不受宠的皇子为世子,他求下这个旨意,别人看来,更像是在为梁帝表忠心。
    可就算天下人都造反,他洛浮洵也不会造反,梁帝比他赵凌,更认同这一点。洛王爷自然也知道,这样表忠心的方式,完全没有必要。
    所以仅剩下一种可能。
    就是他自己说的,为了堵上礼部一杆子文臣老匹夫的嘴。
    赵凌觉得有点儿冷,准是发高热了。
    念明寺过悬崖摔的伤口还没好利索,紧接着三廷杖都是照着狠的打,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哥又特别凶猛地补上两脚。
    他完全没有体悟到重生的快乐。
    忽然,身上多了点儿东西。赵凌睁眼,洛溢把那件拖下来的染血官袍,盖在他身上。
    血太多,眼不见为净么?
    不过挺暖和的。
    赵凌把官袍裹了裹。
    第12章
    虽说跟着洛溢回了洛王府,但世子的事,还没有盖棺定论。梁帝随口一说,之后真要过继,得需要许多繁复的流程,够礼部那群老头儿忙活个半年。
    他才不要当洛溢的儿子,狗屁洛王府世子,他还得改姓洛!!!赵凌在马车上盘算,过继的手续极其繁杂,宫中最快明天下圣旨,然后等半年时间,把旨意传到大江南北每个角落,再测算出个好日子,才能把他的名字正式登记在洛家家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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