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知道找三娘,可你不仅仅有她一个女儿……”即便她疯了,窦老夫人还是将真相告诉了她,“二郎吃不得菊芽草,阿瑜也吃不得。阿瑜分明是我们窦家的血脉啊!”
    大夫说过徐月再不能受到刺激了,但窦老夫人此刻却几乎是在向她宣泄怨气,咬牙切齿,眉目狰狞:“若非你蒙了心,何至于闹成今日这般……我也再无脸面去见她了。”
    “你心心念念的女儿,怕是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不然你这幅样子都能回来,她却全无音讯,自然是凶多吉少。”提到窦琦,窦老夫人指端痉挛了一下,眼泪再次滚出眼眶,顺着面上的沟壑流淌下来,默默想着:她还不如死在当年,不要再回来。
    一口气说完许多话,又不停流着泪,窦老夫人很快就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前发黑,险些仰倒。
    苏音连忙带她离开此处,又将她扶回院子,喂药、施针、按摩,才令她缓上来一口气。
    第二日,负责往西小院送饭的下人战战兢兢来报,徐月在房里用腰带自尽了。
    ……
    窦家没有为徐月发丧,只用一副草席卷着,花钱叫人悄悄葬在了乱葬岗,竖了一条木板充做了无名碑。过去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就这样成了一座无名无姓的孤坟。
    这件事逃不过郭素的耳目。
    徐寿早几月之前就回到了奉都城,本以为胡王升会帮他见到王射风,进而再做交易,可胡王升直接将他提到了王射风面前。一圈重刑下来,有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一直视为筹码的是当年苏青与乞也夏来往联通的密信,记录了苏青是如何栽赃嫁祸谢述,又是如何与巴舒族勾结的。半块青云令也是当年他从苏青手上得到的。
    郭素顺藤摸瓜,也意外得知了善兰琼身死的事。
    陆双羊得知后有些唏嘘。徐寿是冯迁的外孙,冯迁为人清肃正直,为爱徒喊冤惨死,外孙却因贪欲和权欲落得如此下场。
    他看了郭素一眼,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见过谢江慧了么?”
    “见过了。”郭素神情如常。前些时候他带着阿瑜和女儿上街,坐在马车上看到谢江慧自典当行出来。
    谢家平反后,谢江慧并未官复原职,仅是白身,当初被抄走的家产也未返还。
    谢家人虽可以继续住着从前的宅子,却不得不过清贫的生活。谢江慧苦守门庭,也不肯将老宅变卖以谋生。
    妾室悄悄接受了两次谢妙儿的接济后,被他撞见,惹得他大发雷霆。因为他觉得依靠出嫁女儿的接济过活太过丢脸,宁愿饿死。
    陆双羊道:“谢江慧被流放后,应当是没少受苦,只靠一口气撑着。如今你得以平反,谢家人也回到了奉都城,他那口气仿佛就散了,听说这几日卧床不起,怕是没几日可活了。”
    郭素没有说话。
    良久,他才道:“他予我生命,我将命还给了他,可母亲和祖母再也回不来了。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屋子里静了一瞬,门外忽然传来小孩子的叫喊声。
    郭素方才还冷淡的表情顿时变得柔和。
    陆双羊也笑了:“你女儿来了。许久未见了,快也叫我这个叔父抱一抱。”
    从沈家回来后,窦瑜换了身衣裳陪着女儿在床上玩。女儿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累,把手里的玩具一丢又开始四处找父亲的身影了。
    于是窦瑜就抱上女儿往书房这边来了。
    府上各处她都是通行无阻的,即便是书房这样用来商议要事的重地,侍卫见了她也完全不会阻拦。不过一般府上来了外人和表哥在书房谈事时她也不会主动往这边凑,听说陆双羊是一个多时辰以前来的,本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到了这里之后,她低声问了门外的侍卫,得知陆双羊还没走,正想先离开,怀中的小丫头却不干了。
    书房内的郭素听到外面的响动,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你女儿找你。”窦瑜一见到他,便架着女儿腋下将她微微举高,无奈一笑。
    秦晓踢着小短腿,朝父亲露出无辜又可爱的笑,伸手要他抱。
    郭素上前一步抱起女儿,单手稳稳地将她托抱在自己怀中,又去拉窦瑜的手。
    看见他们一家人走进书房,陆双羊笑道:“我倒觉得自己有些碍眼了。”
    他站起身,从郭素手上接过秦晓抱进自己怀中,颠了颠,逗得她咯咯笑。只抱了一会儿,又察觉到她想坐到书案上去,便看向郭素。
    郭素望着女儿,道:“让她坐吧,她喜欢。”
    秦晓一沾到书案立刻开始四处爬,显然很熟悉这个地方,也是被郭素宠得没边儿了,案头的公文都没有收起来,并不怕被她碰倒碰乱。等她爬累了,又抓起书案上的笔在纸上涂涂画画。
    倒也知道不去乱碰有字迹的纸张,只要空白的。
    陆双羊见她架势十足,凑近想看她在画什么,见她一本正经地十分可爱,笔下又黑黑地糊作一团,忍不住去扯毛笔的顶端逗弄她。几下之后显然惹得她不耐烦,出其不意地挥笔在他雪白的衣襟上抹出了长长的一道浓黑。
    陆双羊失笑。
    “秦晓!”窦瑜见女儿又拿笔往别人的身上画,上前阻拦,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又点了点她鼻尖,“不可以这样。”
    “让下人带你去换身衣裳吧。”郭素揉揉女儿的发顶,对陆双羊道。
    “你十几岁的时候还敢捆住我的手往我脸上画,你女儿也只在衣服上画罢了。”陆双羊并不在意。
    郭素看向他。
    窦瑜抱起女儿的手一顿。
    陆双羊说话时脸上还带着笑意,说完立即反应过来到自己一时失言,心虚地望向一旁的窦瑜。窦瑜看了他一眼,表情倒是如常。
    第96章 正文完   “另一个也实现了。”郭素凑近……
    秦晓对书房内的异样气氛无知无觉, 只顾张开手臂扑进母亲香香的怀抱里。
    “她手上都是墨渍,我先抱她回去了。”窦瑜托起女儿,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微微笑着道。
    陆双羊看了看她, 又扭头看向郭素, 不敢再说话。
    见过父亲的秦晓也已心满意足, 乖乖地爬回母亲肩头,出门时还朝留在书房的二人摆了摆小胖手。而窦瑜迈过门槛, 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陆双羊以和蔼的笑容回应了这个可爱的小丫头。等窦瑜走了, 他才犹犹豫豫地说:“我好像闯祸了……不过应当也不会露馅吧。”
    “但愿不会。”他又自言自语补充了一句,随后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来, 望着郭素。
    郭素低垂着眼, 倒也没生气, 面上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又慢慢坐回到书案后面。
    “你不跟着过去么?”陆双羊询问的话一顿,转开话题道,“……我看我还是先走吧。”
    他自知惹了祸,不敢再留下碍郭素的眼, 也不试图掺和他们夫妻间的事了, 连忙告辞。
    待目送陆双羊离开之后,郭素又在书房里坐了很长时间。这一段时间里, 他的身形像是在椅子上凝固住了, 视线落在房中虚空的一点,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他在通州初见阿瑜的时候, 就觉得她是个可怜的丫头。成亲这样大好的日子,却因为遭遇祸事不得不中断,一身吉服脏兮兮的, 脸也蹭了泥灰,狼狈得不成样子。又觉得她吃力握剑护住胡王升的模样脆弱又勇敢,火光下一双眼睛泪盈盈的,明明自己也很需要保护,却努力想要保护身后的人。
    胡王升恢复了记忆,与她的婚事也作废了。后来有很多人不知道内情,说她死缠烂打,说她冥顽不灵,可他却知道胡王升对她的亏欠。
    如今她嫁给了自己,夫妻间本应当亲密无间,可他却因为心中的恐惧不敢和她坦白,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装一辈子的傻吗?更何况,阿瑜怕是早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他主动言明。
    念及此,他倏然起身,大步走出书房,回了院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下人都不知跑去了哪里。郭素想,应当是阿瑜有意将各处的下人都暂时打发走了。他站定在门口,将手轻轻扶在门上,又没有立刻推开,这样略停了一下,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
    他立刻抬眼。
    窦瑜出现在门边,方才穿的那身衣裳都还没换,盯着他,问:“怎么不进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又道:“你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还怎么吃?”语气微微紧绷着,强压着情绪。
    郭素紧跟在她身后走进房中,落了她背影的眼中情绪深重,满是愧疚,见桌上已经摆好了菜,屋内一个下人都没有,女儿也被抱走了,而在他习惯落坐的位置前,摆放了一小盘炒笋。
    窦瑜已经在桌边坐下了。
    他也随她默默坐下,无须她催促,又主动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笋放入口中。这些菜放置了一会儿都已经没有热气了,笋的味道也显得更加怪异。他从小就很不爱吃这种东西,但此刻一口一口地吃着,细细咀嚼,直到吃完了整盘菜。
    期间窦瑜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吃完了才忽然道:“不是不爱吃么?”
    “你想我吃,我就吃。”郭素搁下筷子,抬头看她。
    “别以为你这么说就能糊弄过去了。”窦瑜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掩饰般从凳子上站起,快步往内室走。
    郭素立即起身追上去,先是握着她的手腕,等她脚步停下后又从后面抱住她,手臂渐渐收紧,急声道:“我错了。”
    窦瑜用力挣开他的手,继续走向妆台边找出了一个镶着孔雀石的红木盒子。她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打开。里面共分两层,她取下最上面的一层,又从最底端摸出来一个信封。
    她手上攥着这封信,转身几步上前,用力拍在郭素的胸口上,道:“你打开来看。”
    郭素捏住薄薄的信封,垂眼将它翻转到正面,立刻认出了这封信——这是他当年出征前派人送给她的信件。
    里面写的一字一句,他自然不会忘。
    “认得吗?”窦瑜板着脸问他。
    郭素嘴唇一动,道:“认得。”
    装出的冷漠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对着自己深爱的人,怎么可能忍心真的呵斥责怪。她既气他隐瞒自己,更心疼他的遭遇,轻声又哽咽地说:“我在禁足的时候一直对着这封信练字。上面的每一句话,我都照着写过无数次,也无数次在想,写信的这个人当时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觉得我是个麻烦,急着摆脱,还是……”
    “没有。”郭素迅速打断她,深深看着她,道,“我从没有觉得你是个麻烦。”
    “你承认了。”窦瑜抬手抹了一把掉在脸颊的泪,手指轻轻颤抖。
    郭素点头道:“阿瑜,我怕你觉得我是个怪物,怕你畏惧我。”
    “陛下也知道吧,不然怎么会如此信任你。”窦瑜吸吸鼻子,“他畏惧你吗?”
    郭素沉默了下来。
    “陆双羊也并不畏惧你啊。”
    窦瑜哽咽了一下,抬头看他,认真道:“那你为什么认为我会畏惧你?”
    郭素轻轻喘息着,胸口起伏,愧疚瞬间淹没了他整颗心,再次上前用力抱住她。这一回窦瑜没再挣扎了,气得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脸埋在他怀中,用力揪住他背后的衣裳。
    其实关于他的真实身份,蛛丝马迹并不算少,但一开始她完全没有想过表哥的性情大变的缘由,竟是死而复生这样离奇的事。
    之前她一时觉得真相便是如此,一时又觉得太过离奇。可巧合太多,不得不令她深深怀疑,城中关于“战神附体”的流言更是令她豁然开朗。
    郭素察觉到她又在流泪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她抱到床边坐着,蹲下来给她擦泪。
    窦瑜问他:“之前我被禁足,又忽然提前被放了出来。是不是因为你?”
    窦益在她被放出来之后对她的态度依然恶劣,也不愿承她的谢意,当时她没有细想,如今再看,以两人那时的关系他绝非会想到用军功换她出来。思来想去,只有面前的人会尽力帮她。
    “是。”郭素决心再不瞒她,坦诚道。
    除此之外,他还告诉了她与此事相关的另外一桩隐情:“你当时被禁足的罪名是烧了窦家祠堂,其实派人混进窦家悄悄烧掉祠堂的主使是霍琢,他趁你被罚跪,栽赃嫁祸于你。因为霍琢恨我,连带着也恨上了你,你又请文娥太妃出山为我母亲求情。是我连累了你。”
    窦瑜起先还不解,她从没有得罪过霍琢,甚至与霍柔还有过几次交集,谢述的母亲那时已经去世,她求情也只不过能予她身后几分体面。但想起霍琢那时刚失去姐姐,已经完全没有了理智,怕是满心都只想报复站在谢述这一边的人。
    “那霍琢现在……”
    “他自杀了。在杀了苏青之后。”霍琢手段阴狠,做下无数错事,若他活着,郭素定会找他一一清算。人死如灯灭,之前的仇怨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霍琢这几年一直活在仇恨之中,因为仇恨,连自己的恩师都被他亲手害死了。终于为唯一的亲人报了仇,他也就选择了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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