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宅子周边无人,夜深时,四周阒寂无声,惨白的月光镀在青石路面上,更增添几分阴惨惨的氛围。
    这是宋清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而刻意挑选的宅子,可是每当夜深时分,这里便如同一座鬼域般阴森可怖,苏雁儿感到有些害怕。
    “爷,今夜可否不回去?”苏雁儿仰着小脸,小声地问道。
    宋清负手立在她身侧,垂眸看着自己的这名外室,清冷的面庞似乎有些犹豫之色。
    他的皮相没有江宴生得惊艳,五官不够江宴精致,但容貌亦是上佳的,不同于江宴身上的那股妖邪之气,他清冷贵气,如挂在天上皎皎洁洁、高不可攀的明月。
    苏雁儿知道宋清是个严于律己,说一不二之人,宋清一月里在这宅子里留宿最多不超过五日,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这一年里从未改变过。前些天苏雁儿生病,宋清一连留宿五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直至她病体痊愈。
    因此接下来的日子,他都不会留宿在此。
    归来的路上,宋清便与她说过,他送她回来便回府,可是苏雁儿还是有些不甘心,一想到他即将成亲,内心的危机感更是腾腾冒起。
    苏雁儿见他不答应,眼眶不由地微微泛红,不由又问了一遍,“爷,好么?今夜这么热闹的日子,爷若不在妾身身边,妾身感觉很孤独。”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眼眸波光潋滟,那股子我见犹怜的模样着实令人不禁心酥软成一片,根本无法拒绝她的求。
    “好。”宋清不由自主地说道,话刚说完,内心有些懊悔,可看着她在冷风中轻颤的身子,宋清眼眸掠过一丝怜惜,不由将她娇小冰凉的身子揽入怀中。
    苏雁儿埋首在他的怀中,脸上不由暗暗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她喜欢宋清为自己破坏规矩,如此才能说明在他心目中是重要的,不是可有可无的,等他娶了妻子,他至少不会忘了自己。
    “走,我们进去吧,你病才好,小心着凉。”
    宋清柔声说道,随后牵起她的手与她同入宅子。
    两人回到寝房,侍女服侍两人梳洗过后,宋清屏退了侍女,与苏雁儿同入芙蓉帐中。
    帐幔缓缓落下,红浪翻动,春意盎然。
    一番亲热过后,苏雁儿面颊潮红,娇慵地依偎在宋清怀中,宋清闭上眼,似乎已经睡去,苏雁儿仰头看着他俊朗雅致的面庞片刻,面上多了些许愁绪,微微地叹了口气。
    她一叹气,宋清便睁开了眼,垂眸看她,温声道:“怎么了?”
    他声音暗哑,仍隐隐透着欲望,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食髓知味,浅尝辄止当然是不够的,只是宋清怜苏雁儿身子骨弱,便一直克制着自己,从未放肆过。
    “只是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妾身当初被卖入青楼,险些失了清白之身,幸遇到爷,才脱离那火坑,不然妾身也活不到今时今日了。”说起往事,苏雁儿眼眸变得水润泛红。
    看着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宋清不由想到了与她初时的场景。
    他向来严于律己,兢兢自守,从来不曾踏足过烟花之地,唯独去年的那次,他被几位友人打趣,说他不敢踏足花柳场。宋清觉得很可笑,当即与几名友人去了天香院,不过去了之后,他便心生了悔意,在独自一人出去时,与从一屋子里跌跌撞撞跑出,衣衫凌乱的苏雁儿撞了个满怀。
    她拽着他的手臂,脸上满是泪痕,一双水翦双眸尽是惶恐失措之色,她声音颤抖地乞求着他:“公子,救救我……”
    像一只可怜无助,柔弱温顺的小羊羔。
    那一刻,宋清心第一次起了波动,对她产生一股保护欲。
    再后来,他花重金替她赎了身,将她安置于私宅之中,令她成了自己的外室。
    “都已经过去了。如今有我在。”宋清将她抱入怀中,低头亲了下她的额头,安抚她道。
    “真的过去了么?妾身真的不会再经历那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么?”苏雁儿微微哽咽着说,颊上闪闪几滴泪珠,却不失妩媚柔怜之态,“爷虽然陪在妾身身边,可是妾身仍旧感到害怕。”
    宋清轻拍了拍她的背,他见不得女人哭,看到苏雁儿哭,宋清心里也不好受,“我不会丢下你。你害怕什么?”
    “怕的是东风恶,你我好景不长。”苏雁儿含情脉脉地凝睇着他,眸中的泪珠子欲坠不坠。
    这东风指什么,宋清不用想都知晓,指腹轻抚去她的泪珠,看着她洇红的眼尾,他轻叹:“是怕我有了新人忘旧人吧?”
    宋清并非好色之徒,最初遇到她时,是觉得她可怜,继而生了怜惜。她那样娇弱可怜,若是离开了他,她又能去何处,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不论如何,他都会庇护她一世。
    苏雁儿没有回话,默默地垂了眼。
    宋清轻笑着安慰她道:“你且放心,那温府小姐不是善妒的,定能容人。”
    宋清没有在苏雁儿面前夸赞温庭姝,以免她心生醋意。为了不让苏雁儿将来受委屈,在未向温家提亲前,他便打听到,温庭姝是个知书达礼,温顺贤惠的女子,所以他才会同意这门亲事,宋清只等温庭姝过门之后,便挑个合适的机会让雁儿入府为妾。
    说句不好听的,他之所以娶温庭姝,不过是为了雁儿,她若能够善待雁儿,他会敬她,重她,给她当家主母的体面。若是不能,那他们夫妻便只能离心了。
    他虽不能给雁儿正妻的身份,但也不会让她受正室的欺负。
    * * *
    江宴有自己的宅子,但回公主府的路程较短,便选择了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侧门口,江宴并未下马,几个执戟的禁卫连忙打开门,又橐橐走上前,朝着江宴鞠躬行礼。
    江宴骑着马径自入内。
    今日是元宵佳节,江宴还未见过清河公主,来都来了,江宴打算先去给清河公主请个安,这个时辰,她大概未睡。
    一路弯弯绕绕,没过多久,便看到一道气势恢宏的石拱桥,桥那边便是一座华丽壮观的宫殿,那是内宫,清河公主居住的地方。
    值夜的宫女们听得那哒哒的马蹄声,便知晓世子到来,已然执灯等候在宫殿门前。
    公主府不准骑马入内,这是规矩。不过在这位世子爷的眼中,根本无“规矩”二字,他向来肆意妄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人能管他,也无人敢管他,而清河公主亦纵容他这种行为。
    这位世子无规矩,肆无忌惮到何种程度?有一次清河公主在府中宴请了一帮官员的夫人,正在秋华堂观着戏,江宴骑着马疾驰闯入,那时宫女赶不及通知他秋华堂有客,结果吓得那一帮女客东躲躲,西藏藏,三魂险些不见了两魂。
    这位世子爷身份虽尊贵,但却也放得下身段,当时不仅真诚地给众女客道歉,最后还给众人唱了出戏赔罪,清河公主非但不反对,反而由得他胡作非为。一个堂堂八尺儿郎,却穿着一袭红衣,甩着水袖,在一群女客面前,捏起柔媚的嗓音,唱着那郎情妾意。那眉勾眼挑之间的风情万种,那一举一动的优雅曼妙,女人见了都要自愧不如。他容貌生得昳丽冶艳,又肯在女人面前放下身段,不摆那上位者的架子,惹得众女客对他暗暗心生好感,恨不得再年轻个十岁,好与他相配。
    不过此事传到城中那一帮读孔贤之书的儒门子弟耳中,这些人不知私下痛骂了他几回,尽管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到了江宴耳中,他却依旧我行我素,放浪不羁,从不曾在意那些所谓守礼君子的人的眼光。尽管他名声败坏,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仍旧有大把的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将女儿嫁进定北侯府,然至今为止,江宴仍旧没有娶妻的想法。
    江宴将马鞭丢给其中一名内监,便径自大步入内,宽大的袖子因他大幅度的动作而摇摆生姿,他回眸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宫女,淡淡问:“母亲可睡了?”
    宫女彩霞提着纱灯,闻言一抬眸,恰对上江宴随意投来的目光,那凤眸中光华流转,令宫女不禁心跳加速,不论见到他几次,她都会忍不住地感慨,这位世子爷当真是妖孽,她忙收敛神思,低头回答:“公主还在集雅楼,与众位公子……吟诗作对。”说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江宴眉不觉微挑了下,耳畔隐隐传来丝竹之声,他轻笑,他老娘比他还会玩。
    沿着大道而行,穿廊绕轩,转弯抹角,最后过了一片翠篁丛,便来到花园中,集雅楼便在花园之中。楼中挂着无数盏纱灯,映得满楼明莹,如白日般,空气中弥漫着靡丽香气,楼上花团锦簇,隔着一层朦胧雾霭,恍若人间仙境。
    青楼也不过如此。江宴一侧唇角微勾,走上了楼,轻纱遮掩,美人荟萃。
    自然,这些美人都是男的。
    一阵氤氤氲氲的脂粉腻香随着飘扬的轻纱拂面而来。
    “抓到你了。”
    他的老娘蒙着面纱,宛如只在花丛中嬉戏的彩蝶,轻盈地撞到他怀中,然后抓着他的手臂不放。
    江宴无奈一手托住她,扬眉微笑:“娘,是我。”
    玉手扯下眼纱,对上亲儿子意味深长的深邃目光,清河公主脸一热,被自己的亲儿子撞见自己寻欢作乐的场面,怎能不尴尬?
    她清了清嗓子,顷刻间一改轻佻姿态,变得端庄华贵,一挥手,冷声道:“你们都退下吧。”
    江宴凤眸随意扫去一眼,都是十八二十岁左右的美少年,风格不一,有丰采秀雅似书生墨客的,有纤妍妩媚似美妇人的,有俊爽潇洒宛如江湖儿郎的……总之,皆非凡品,不得不承认,他老娘的品味极高,也不知晓她从何处寻得这人间极品,看他们神色并无哀怨抗拒之色,可见是自愿的。
    江宴收回目光,眼底更加莫测,唇边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清河公主脸上闪过些许尴尬,“宝宝,别用这种眼神看着为娘,怪瘆人的。”
    清河公主已有三十几岁,但看着依旧像是双十年华,面庞精致莹润,宛如白玉雕琢而成,端得光艳照人。而细看之下,她柳眉带媚,凤眼含威,与江宴很相像。
    江宴听闻宝宝两字,唇角微动,随后微微一笑:“母亲,这嫩草吃得可欢?”江宴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臂,“母亲,酒色伤身,需保重身体。”
    清河公主不高兴地嗔了他一眼,扶着他的手臂,风情娇袅地往一旁走去,“为娘只不过是喜欢美人罢了,他们就和那万紫千红的花儿一般,惹人怜爱。你不能剥夺我这喜好。”说着一转话题,随口问道:
    “对了,今日你可曾回定北侯府去见你父亲?”
    江宴如实回:“不曾。”
    清河公主脸上笑意加深:“真是我的好儿子。”
    清河公主与定北侯感情不睦,互生嫌隙,已经分府而居多年,虽平日里如仇敌般,但时值重要节日一家子都会齐聚一堂,演一出齐家欢乐的戏码,原本今夜也应如此,只不过前两日清河公主和定北侯闹了口角,原本只是一件极小的一件事,可定北侯说她生活淫-乱,而江晏就是被她教坏的,清河公主当然不服气,一件连煽了他好几巴掌,定北侯虽有武力,但从不打女人,而且清河公主身为金枝玉叶,他也打不得,只能受了这气。
    两人才闹了此事,今日若聚在一起,只怕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因此家族聚会便取消了。
    清河公主方才听闻江宴一语,当他站在她这边,自然心生欢喜。
    江宴掀开银红软烟罗帐,帐内设有西施榻,榻上铺着厚软的绣垫,旁边放着桌几,上面放着一博古铜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插着几支红梅。
    清河公主坐到西施榻上,斜倚软枕,盈盈笑道:“我的儿,我听闻你今日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下天香院花魁娘子桃夭夭的初夜,今夜怎么回来得这般早?”清河公主笑得颇有些暧昧,神情之间并无指责之色。
    江宴坐到一旁的椅子,伸手揉了揉疲倦的眉眼,听闻清河公主的话,玉白修长的指尖顿了片刻,缓缓收回手,“没意思,便回了。”他漫不经心地回道,并没有提起遇到温府千金的事。
    清河公主也不心疼那三千两银子,只是有些诧异,她想她这儿子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不然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回来看她。清河想问但又算了,她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情,他不主动开口的话,她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对了,昨日宋府送来了请帖。三月初五,乃是宋相之子宋清与温掌院之女温庭姝的大喜之日,你替我去喝喜酒吧。那两家都是有名的诗礼之家,为娘先前在宫里已经受够了那些繁复的礼仪,就不去受这苦了。”清河公主说着忽然想起先前的一些事,不由笑道,“话说回来,你爹那死鬼先前未经过你我同意,便向温府提了亲,幸好他家知晓配不上咱这府第拒了亲,而你又不想要人家,不然那你死鬼爹只怕是不肯轻易罢休。儿啊,你不想要温府小姐是对的,为娘做姑娘时见过温世杰几面,那人就是个古板老学究。有这样的爹,温府小姐必定也是个古板小学究。若她嫁进了咱府,你这样放浪不羁的行事做派会被她念叨死的。为娘想想就替你担忧。”
    江宴今日被两位友人念叨一晚上的温府小姐,没想到回到公主府,还要被清河公主念叨一遍,不禁有些烦。
    原本江宴已经快忘了温庭姝的存在,这下倒好,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过了一遍与她相遇的场景,而且见鬼的是,在这般反复提及亲事之下,他内心竟莫名地升起一股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不悦感。
    真是见了鬼。
    “不去。没兴趣。”江宴冷冷地说道,言罢长身而起,慵懒地打了哈欠,凤眸变得有些迷离泛红,没什么精神道:“娘,夜已深,早些休息。我去了。”不等清河公主作答,便扬长而去。
    清河公主早已习惯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做派,见状只是纵容地笑了下,随后亦跟着回去歇息了。
    第5章 他的唇在她的耳畔,压低的……
    次日晨光熹微,温庭姝便起了床,她昨夜睡得很迟,按理不到红日满窗她是起不了身的,只因心中惦记着事,昨夜又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便早早醒了过来。
    温庭姝在床上眯了片刻,再也睡不着,便叫了人进来。
    春花早已醒来,一听温庭姝的叫唤,立刻进了温庭姝的寝房。
    侍候温庭姝穿好了衣衫,春花便下了楼,叫粗使丫鬟上楼送水、送早点。
    半晌之后,秋月才打着哈欠进来,鬓乱衣不整,眼下一团乌青,她一边给温庭姝请安,还一边伸手揩着眼泪。
    温庭姝正拭着脸,见状觉得她这模样甚是好笑,便微微笑了下,眼眸深意明显,却也没说什么斥责的话。
    反倒是春花看不惯秋月这般没规没矩,嗔了她一眼,“秋月,你怎么这副模样?”
    春花昨夜睡得早,一躺下去雷打不动,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温庭姝出门的事,她睡眠充足,一早醒来精神奕奕,连头发都梳得油光水滑的,一点杂毛都看不见,所以看不惯秋月这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也正常。
    “昨夜你早早睡下,我和小姐去逛灯了,三更天才回来。服侍小姐睡下之后,我好不容易也睡了,却听到一只大老鼠在打呼噜,真是打了一整晚的呼噜,扰得人睡不着觉。”秋月语气抱怨道,然后又疑惑的问:“春花你没听见么?”
    春花没想到她们竟然去逛灯了,有些诧异。她知道一定是秋月怂恿小姐去的,内心很不高兴,但秋月后面的话又让她感到疑惑,不觉说道:“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刚说完又觉自己问岔了,改口问:“屋里怎么会有大老鼠?老鼠又怎会打呼噜?秋月,你莫不是做梦梦的大老鼠?”
    秋月一边拢着头发,一边哼声,“你一躺下,就跟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一样,哪里听得到任何动静?”她笑嘻嘻地说着,“还有,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大老鼠就是会打呼噜,还在我床旁边打的呼噜。”
    温庭姝在一旁听着她这两丫鬟对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不妥当,生生忍住了,并拿起罗帕轻掩住唇,挡去了那上扬的唇角,待放下罗帕之后,表情又一如既往的娴静温婉,“罢了。秋月,昨夜难为你了,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春花给我梳头便成。”
    “多谢姑娘。”秋月眉眼堆喜地福了福身子,一转头,看见仍旧呆呆站立在原地思考的春花,不觉暗暗偷笑,死丫头,学规矩学女诫学傻了吧。
    春花待秋月去后,才猛然恍悟过来秋月方才是在骂她哩!那什么大老鼠分明指的是她,春花瞬间气得满脸涨成猪肝红,这贱蹄子,真是气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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