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于是提了朱笔,下旨,想起来了什么,而后道:“让张顺送去给张卿……”
    张顺得了旨意,忙是去见张静一。
    等他出了宫,却发现这京城里,到处都是购书的人。
    先是有皇帝和张静一联名修撰,此后又照着书里的法子真劈死了人。
    虽然有读书人嘴硬,表示这可能只是意外。
    可无论是怎样的意外,其实都解释不通。
    何况大明的百姓,其实都是实用主义者。
    管他天上的神佛,还是哪一个圣人,谁有用,大家就信谁。
    至于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死死抱着四书五经不放手,难道人家傻吗?
    其实这些人,可一丁点也不傻。
    他们和庶民的区分,就源自于四书五经,因为我懂四书五经,而你不懂,所以我有功名,而你没有功名。
    于是我理所当然是劳心者,而你是劳力者,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意思就是,我是读书人,所以我专门负责来治理你们,而你们则负责拿你们的劳动果实来供养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四书五经的本质,其实就是这些读书人们的饭碗,不管心里信不信,你也得死死地抱着这铁饭碗不撒手,就算被雷劈了,也要死鸭子嘴硬。
    毕竟这四书五经,本质上又何尝不是所谓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呢?
    读书这门生意,牵涉到的人上上下下,数都数不清,多少大族花费了重金设立了族学,又有多少人花费了半辈子的光阴都落在这八股上,所谓的捍卫名教,不如说捍卫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
    这些人看上去迂腐,譬如那李文……非要折腾出一点事来,可其本质,人家却是聪明绝顶,因为人家捍卫的是自己的利益。
    倒是有不少落第的读书人,就没有这么多讲究了。
    科举能中榜的人毕竟有限的,绝大多数人,年年去考,最后次次不中,渐渐的,也就心灰意冷。
    他们也是读书人,可现在没心思举业,在有功名的读书之中厮混,也难免被人歧视,因而倒有不少人,索性去找点别的营生。
    如今,这些人却成了购买这书的主力。
    偶尔也有一些秀才、举人去买,买回去,一面看,一面啧啧称奇。
    因为十万个为什么里,虽然只是许多个问题,可实际上……它是一个塑造世界观的东西,这一个个问题里,引导着人开始去畅想一个全新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可以制造一切东西,将这些纳为己用。
    此书的热销,某种程度……其实已经开始渐渐的,让人有所启蒙。
    而张静一接到了旨意,这旨意却是让张静一冶炼钢铁的,命张静一与宫中合营一个钢铁作坊,招募能工巧匠。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天启皇帝居然如此上道。
    其实在封丘县,钢炉早就有了,不过规模并不大。
    而天启皇帝显然希望建个规模更大,技艺和冶炼的水平更高的。
    张静一得了旨意,心情舒爽,便问这张顺吃过饭没有。
    张顺乖巧地道:“不敢打扰干爹,儿子得赶着去复旨。”
    张静一便点点头,没有留他。
    紧接着,张静一召了卢象升来,便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咱们得大炼钢铁,只不过……眼下先建一些小钢炉子,先试一试……匠人从封丘调拨一些来,本地也招募一批!”
    张静一豪爽地接着道:“如今咱们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所以……即便是从造作局里挖人,也无妨,银子……张家出一部分,宫里也会出一部分……放心,要多少有多少。”
    卢象升道:“是。”
    卢象升前脚刚走,邓健便进来了,道:“那田生兰,依旧是死不开口,这个狗东西。”
    说着,邓健一副气恼的样子,见张静一案牍上有一盏茶,也不客气,直接端了起来便喝。
    张静一便瞪着他骂道:“还有没有规矩。”
    邓健一口气将茶喝尽,而后道:“此人精明得很……知道一旦开了口,不但他们整个田家自此一无所有,他这罪,也足以让他死一百次。只要他没说,便可以一直活着……不过……”
    “不过什么?”张静一对于田生兰不肯开口,其实是一点都不意外,这种人精明无比,知晓厉害,就算真动了刑,也绝不会说的。
    邓健道:“不过他对我说,有许多大臣,还有总兵官,都被他们收买,和他们的关系匪浅,又说陛下和我们都是坐在了干柴之中,只要有一个火星子,便要烧成灰烬,奉劝我们不要继续查下去的好,哼,这狗东西,居然敢威胁我们。”
    张静一表情却是凝重起来,若有所思,而后摇摇头道:“他不是在威胁我们,他在求生。”
    “求生?”邓健一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他提供了这些讯息,当然很可怕。这里面涉及了许多的大臣,还有那些总兵官,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袭击皇帝一次,就可以袭击和刺杀第二次,这足以引起我们的警觉。如此一来,我们便非要从他口里问出一点什么不可了,万万不能让他出了意外,对不对?”
    邓健点头。
    张静一又道:“有了田家不知藏匿在哪的财富,还有这么多疑似的‘乱党’,我问你,你舍得动这田生兰的一根手指头吗?”
    邓健却是皱着眉头道:“可是若是继续这样耗下去,我迟早要失去耐心……”
    “这是当然……”张静一笑了笑道:“迟早我们会失去耐心,所以这不过是田生兰的缓兵之计而已,他现在是要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但是,我们换一个思路来想,或许……他只希望保障自己这一些日子的安全呢?”
    “你的意思是……”邓健惊讶地道:“他相信有人会来救他?”
    “就算不救他,只怕也有许多人现在心里开始急了……”张静一道:“所以……接下来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一方面,要堤防有人来劫狱,另一方面,也要提防……有人对陛下和我们不利。俗话说,狗急跳墙,这狗急了,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邓健陷入了深思。
    张静一则是继续道:“我现在倒是很好奇,这些年来,他们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当初他们鼓动山海关的兵马作乱的时候,若是杀死了陛下,那么田生兰留在京城,到底起到什么作用。”
    邓健道:“你的意思是……田生兰在京城……是为了善后?”
    “对。”张静一道:“是善后,可他怎么善后呢,又或者说,为何他一定要入关来善后,这就说明,他一定联络了某些人,在等待着皇帝被乱军杀死的消息,只要消息传到了京城,他和他的同党,才会借机在京城生事……因而他说他认识许多的大臣……这一点都不意外,若是他说不认识,那才见怪了。”
    邓健一时沉默。
    张静一看着邓健苦闷的样子,又笑了,道:“关押了他这么久,看来确实要从他的身上得出一点消息了,不能任此人继续逍遥下去,而且……他在外头的同党,天知道会谋划什么。”
    邓健道:“这个人……一定不会开口的,我已试过许多次了。”
    张静一则是泰然笑道:“我觉得……我可以试试。”
    张静一说着,随即便动身,很快来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狱。
    而这田生兰也被带到了审讯室里来。
    一见到张静一,田生兰居然觉得很高兴,脸上明显地挂着淡笑意。
    他坐下,便盯着张静一道:“新县侯,好久不见。”
    这样的心理素质,也算是了不起得了。
    不过像田生兰这样的人,既精明又见多识广,想要击穿他的心理防线,却并不容易。
    张静一落座后,便凝视着田生兰,淡淡道:“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吧。”
    张静一的语气显得很漫不经心。
    田生兰平静地道:“有劳新县侯的照顾,在这儿,过的还好。”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在这里,可有想家人吗?”
    田生兰皮笑肉不笑,也凝视着张静一,想了想才道:“想倒是想的,不过最好不能去想,我运气不好,只怕余生都不能陪伴他们了,实在有些遗憾啊!既然如此……那么老夫也就认命了!”
    “田家……这百年来,确实做过一些天怒人怨的事,若是当真有错,那么就让老夫来承担吧,至于他们……自然是平平安安的,想来这辈子,也会无灾无难的吧。”
    张静一将手搭在案牍上,指尖敲击着案牍,发出轻轻的扣指声。
    见张静一不说话,田生兰居然也不心慌,面上一直带着微笑,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
    只是……张静一突然眼眸一张,方才的悠闲神情一扫而空,转而眼里掠过了厉色,冷声道:“他们当真可以无灾无难吗?我看……不尽然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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