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回居住的城市,回家换身衣服再全副武装地开着车驶出公寓大门的时候已经是晚高峰了,不管是东南西北的出入城方向都塞得满当当。林乐芒随着车流在高架上走走停停,不时提起的手刹,让她不得不一再地确认墨镜和口罩是否遮得严实。
    天还没有完全变黑,但路灯却已经亮起,在高架上视线能看得稍远些,但终究是都市破碎的天空。不算严重的雾霾天里,黄昏有着别样的色调,洇晕开的橙黄里渗着肮脏的紫色,城市冷硬的线条被色块侵蚀了轮廓,陷在暗沉的烟团里模糊不清。
    不过,贴近地面的车尾灯很是清晰,警醒的红色亮了一路,两旁和头顶还有不时闪烁着的黄色信号灯,和着偶尔一两声短暂的喇叭,如果不是车里人们急切的心情,反而有种莫名其妙的“悠闲”味道。
    坐在车里胡思乱想,林乐芒的心情比通勤回家的上班族们平静许多,总会遇上这种既想赶快赶到又害怕马上就会赶到的时候,“堵车”正好给了她一个合理的借口。
    车载音响连着手机蓝牙正在随机播放着音乐,慢慢累积到数量庞大的歌单里到底都有什么歌她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这种时候开着“随机”模式总能有些惊喜。后摇接着爵士,古典接着流行,还有动不动响起的时代金曲。林乐芒一直都很喜欢这些所谓的“老歌”,大一参加校园十佳歌手时室友们都没能拦住她,让她在一堆唱着外文歌的选手包围下自顾自地抱着吉他唱起了李琛的《窗外》。
    回忆中止于信号灯给的一个急刹,林乐芒瞥了一眼后视镜,跟在后面的轿车差些就要追尾,她默默地松了点刹车向前挪了挪。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腕随意地搭在变速杆上,她注意到自己的样子时脑海中就响起了驾校教练的责骂声,只是这种应激在当下失去了效力,反而使放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都松开来捏了捏肩颈。
    她是在大叁的时候和青梅竹马的陶冬一起去的驾校,科叁坐在一个车里,第一个教练总是在教课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时不时地趁着说换挡的事摸一把女学员的手。林乐芒没忍两天,就和陶冬闯进驾校经理的办公室,一唱一和地投诉了那个教练。陶冬没说两句就开始抹眼泪,哭得稀里哗啦,而她就在一旁扮演着怒火中烧、较真又好像有点人脉的朋友,把经理吓得一愣一愣的,还真以为发生了点什么。最后经理为了不把事情闹大,给换了女教练,还赔了她俩一次科目叁考试的费用,两个人拿着赔的钱当晚就去吃了顿烧烤,干了四五瓶啤酒,回宿舍的路上在学校的昏暗路灯下笑得东倒西歪。
    这些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一样,结果今天冬冬都要生孩子了。
    开下高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桥的坡道上能看见光点汇成的红色河流,林乐芒取下墨镜后顺手揉了下眼睛,这时来电铃声切断了车内的音乐,她按下接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音响里响起。
    “小芒,你快到了没?小冬让我到医院门口接你。”
    “海哥,我下高架了,快到了。你在靠停车场的大门等我吧。我到了要先停车。”
    “好嘞。待会儿见。”
    姜海比陶冬大四岁,认识的时候是同校的研究生,理着圆寸,开朗随和,笑起来带着干净的气息。而属于那两个人的故事,从相遇到婚姻都圆满顺利得不像话。
    “嘟!”
    林乐芒按了下喇叭,前面的车才如梦方醒般打开了右转向灯开始转弯,医院的十字标志在不远的路口亮着,她减慢车速开进了辅道。
    停车时恰好周围没什么人,林乐芒将口罩拉上鼻尖就钻出了车门,姜海远远看到她,也没出声招呼,只是招了下手便领着她进了医院大楼。当代媒体无孔不入,与其在外寒暄,不如进了病房慢慢家长里短也不迟,用林乐芒的话来说,在陶冬的“教导”下姜海已经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艺人助理了。
    在电梯里她才得知自己竟然比双方的长辈赶到得还要快,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竟也找不到托词,林乐芒知道自己在得知消息的时候是想要立刻见到陶冬并陪着她的,至于她的这种愿望是否比双方长辈来得还要强烈,她并不知道,也不能断言。
    电梯里一瞬的沉默有些突兀,所幸立刻意识到的人忙用“天气”救了场,老生常谈地抱怨着雾霾,一句两句就等到了电梯悦耳的抵达声。
    “对了,小冬生产的时候会在单人产房,她知道你要来过后说想要你进去陪产。”
    原本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姜海在握住病房门把手时犹豫了一秒,然后转过身来说了这句话,说完就想要开门,林乐芒却拍了下他肩膀挡住了他的动作。
    “说什么呢,就算要陪产也是你去啊。”
    姜海摇了摇头回答说:“我还是稍微有点晕血,再说这是小冬的意愿,就按照她说的来。”
    接着林乐芒第二次拦下了他开门的动作,口罩上缘露出的眼睛里闪着不明的微光,她盯着面前高了自己一个头的男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笑着松开了手:“唉,冬冬会喜欢上你真是太正常了。”
    “我是不是该数数看这是你第几回对我说这句话了?”
    男人耸耸肩,轻松地打趣着,他面上的神情落在林乐芒眼里尽是被选中者的自傲和从容,与此同时她开始检讨自己心底翻涌上的那点不甘。
    房门打开,陶冬神采奕奕的笑容让林乐芒有些怀疑这场分娩的真实性,她还没来得及拉下口罩,一旁的护士就催促了:“要陪产的去换隔离服,只能去一个啊。马上要进产房了。”
    林乐芒赶紧凑到床边,本来想握她的手,却在看见手背上的输液针后变成拉了拉袖口,她问道:“冬冬,你确定要我陪你?”
    “你害怕啊?”
    拨了下贴在颊边的碎发,陶冬用手指勾下了林乐芒捂得严实的黑色口罩,“说了让你忙完直接来看宝宝,你非要跑过来,现在就算让你去休息室睡一觉,你多半也不肯听,那不如来产房看我怎么生孩子好了。”
    说着,她偏头示意了一下一旁时钟指示的时间,继续说:“你瞧啊,我在这儿呆了快一个白天了,结果差不多你刚到楼下时医生就说差不多了,说明宝宝是真的和你有缘分。”
    “得了吧,你大概是觉得疼的时候不忍心掐你老公的手,才把我叫进去当手替的吧。”
    “可不敢,要是掐坏了,你粉丝可能会埋伏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把我掐死。”
    “你这黑粉说什么呢。”
    “滚蛋,快去换衣服。”
    说笑了两句,这时房门打开又进了两个护士要来推床了,而姜海已经识趣地退到墙角,以免妨碍他们。林乐芒转身去找刚才的护士询问注意事项,因为已被告知过来人身,医务人员看到她也没有惊讶,只是带着她换好一身衣服后领着进了产房。
    进入产房的时候,医生和助产士已经围在了产床边上,将陶冬右手旁的空位留给了她,她走过去,陶冬又是冲着她笑,似乎一见到她笑容就停不下来一样。
    “你应该去接一部医疗剧。”
    “说什么鬼话,国内一般的职业剧都拍不好,还医疗剧呢。”
    “你现在接的那些剧也不见得好啊,不是人好看就完事吗?”
    “生个孩子还这么有道理。”
    被马上要分娩的孕妇噎到,林乐芒挺无奈的,她瞅了一眼电子镇痛泵,缓着语气说,“万一还是会疼,你掐我没关系的。”
    “说不敢掐是假的,但不舍得是真的。”
    说话时不看她的陶冬很是熟悉,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对话中总有那么几回相似的情绪流露,满足和宠溺里挟带着那么点锋利的歉意,会留下红痕,但至少不会流血。
    分娩镇痛并不能完全消除痛苦,陶冬一阵阵发白的脸就是证明,随时观察着分娩状况的医生不时地说着“很顺利”“就快了”“加油”之类的话,但林乐芒仍旧觉得时间一点一滴过得很煎熬,尤其是耳边一直响着陶冬痛苦的声音。
    有助产士在,除却不时帮陶冬擦汗以外,也轮不到她说什么、做什么,林乐芒站在原地,双脚几乎没有移动过,陶冬真的没有来抓她的手,或许正被生育之痛折磨的人早已无暇顾及谁在床边,一屋子都在忙碌的人中她的无事可做尤为显眼。这让林乐芒更加疑惑,那么她被要求呆在这里是为什么,是因为就算她只是存在在这个房间里也能给床上的人带来什么力量吗,如果真的如此,在排除其中那些不好的干扰以外又能有多少力量?
    林乐芒一直都对这个问题充满好奇,而每当她开始思考答案时,回忆中的某个特定片段就会浮现,仿佛老电影的画质一样光影陈旧。其中的细节丰富得过分,让她从来不敢真正地相信这段回忆,因为她也不知道意识究竟将它们美化了多少。
    不过故事大纲和对白大致是没错的:在某个春日或者秋日,总之是个普通得使人察觉不到存在的舒适天气;布景里还有水,至于是河是湖还是一个音乐喷泉就不能肯定了,只是一定有水,因为水面反射的粼粼光影在女孩鼻尖逗留的模样即使是对她而言也算得上印象深刻;还有一声难听的鸟叫,但没有风,被拒绝时她面上浮现的一瞬尴尬一直找不到一个“抬手抚头发”的台阶可以下,天知道当时她多希望那是一个吹得面容都能被乱发遮住的大风天。自己说的话是记不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意味深长到必须记住的话,它的作用也只是将故事推进到下一个阶段。下一阶段的开头是在水光映照中的陶冬带着笑对她摇头,眼神温柔得不相匹配。
    “我当然可以答应和你过一段爱人一样的生活。说我对你的感情里没有一点想和你接吻上床的念头是骗人的。只是,我早做了决定。”
    “你对我而言,比一个简单的恋爱对象丰富得多。小芒,你是我想把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与之分享和谈笑的人。如果是对别人,我会有试试看的想法,但对你。”
    停顿下来的陶冬发出无奈的笑声,那笑声让她想要辩驳却又难以置喙。
    “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做短暂的恋人还是做一辈子的挚友,对我来说,不难选。”
    片段每次就在这里定格,林乐芒记不得自己的回应,她只知道这个对她再了解不过的“好友”的确将自己对她的好奇裱在了书架顶端的相框里,她触碰不到就会一直渴求、永远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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