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亲自与陛下说么?”
    “不,我跟小碗说就可以。”
    谢隐颔首:“也好。”
    沈太后这回露出的笑才满是真心,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倘若谢隐一直不跟她撕破脸,待到潘家、津王都倒下,她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把他从小碗身边带走,不让他对小碗的事了如指掌,而是把他留在身边看管——不过是跟他做对食夫妻,沈太后有这个魄力。
    现在她动了心,有些喜欢他,但这仍不妨碍沈太后忌惮他,她永远都不会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只有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命运才是真实的,否则一辈子都要摇尾乞怜看别人脸色,那样的日子,沈太后不想再过了。
    谢隐不仅答应的干脆,做得也很干脆,他几乎是全权放手,什么都没留,跟在他身边的小六如今代替他伺候在了小皇帝身边,小六机灵可靠,小碗对他印象很不错。
    而谢隐卸下一切重担后,真的跟随沈太后入住了她的仁寿宫。
    明面上他还是那个司礼监掌事太监,但手中的实权已经尽数送了出去,如今在后宫一家独大的是沈太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前朝的势力也都交给了小皇帝,除此之外,就连暗卫跟探子,谢隐都没有留。
    至于这对母女如何分权,他不做干涉。
    沈太后与小碗感情深厚,她们更想做的,是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掌权活下去,而不是要装成男人才能做皇帝,这一点谢隐很欣赏,不过,她们不希望他去争权夺势,他也不想做多余的事情惹她们厌烦,因此只偶尔给出一些建议。
    小皇帝跟在谢隐和沈太后身后,平心而论,她是喜欢谢隐陪在自己身边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抬起头就能看见他的身影,便会感到安心,若是哪个折子令她迷茫或是生气,不知如何处理,他也能第一时间引导她去思考、做出决策。
    太傅们也很厉害,可是跟清和公比,便差得远了。
    从今日起,清和公便不再跟着她,要跟着母后了。
    小皇帝很不舍,但却知道母后是为了自己好,身为皇帝,过多的去依赖别人是不好的事,趁着清和公无欲无求的时候彻底斩断他和权势的联系,这样的话,大家才能和睦共处、相安无事。
    谢隐毕竟是太监的身份,不可能真的跟太后娘娘住在一起,因此沈太后令人收拾了偏殿出来,里头打理的干干净净,她带着谢隐跟小皇帝进去,问他:“怎么样,可还喜欢?”
    都是清爽的颜色,还别出心裁做了一面可移动的书墙,沈太后道:“你喜欢读书,我让人搜集了许多孤本,都给你放在这儿了,闲暇时间,你是想读书还是抚琴下棋,我都奉陪。”
    窗户外正对着仁寿宫的竹林,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清雅幽远,谢隐的确很喜欢,他对沈太后道谢:“娘娘费心了。”
    沈太后走到他身边,悄悄牵起他的手:“还有这儿。”
    她带着他走到移动书墙前,启动机关,原来这书墙移动后,竟与她的寝殿是相通的!
    沈太后不会骗谢隐,把他关在这里到老死,她是真心想要与他共度余生,只是,得按照她的方法来。
    小皇帝则好奇地四处翻翻看看,她对于母后的做法并不反感,也从不认为母后应当为父皇守节——他老人家配吗?就算过去几十年,她也驾崩了,到地底下她也敢呛父皇,凭什么就许你纳那么多的妃子拼命地想要儿子,却不许母后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清和公可比父皇好太多了!当然,这里的清和公是指她登基后的清和公,之前那个暴虐成性的变态还是永远消失吧!
    小皇帝跟着看了会儿就被沈太后赶走了,她可不像谢隐能“退休”,谢隐退下来,小皇帝肩头的担子更重,眼看谢隐不再把持朝政,处于政治中心的,还年幼的小皇帝,就成了各方势力的最佳目标。
    也许在之后的日子里,她会在旁人的挑唆下愈发忌惮谢隐,也许,她会中有心人的离间计,对亲手扶持她登基的母亲产生怀疑,更有可能,在小皇帝渐渐长大后,她会质疑她自己——女人是不是真的不能做政治家?
    她可能会被骗,被背叛,被辜负……终其一生她都不一定找得到能够懂得她、了解她的知心人,永远地孤独下去,这些都是身为皇帝会遇到的,她足够坚强吗?
    古往今来,她是第一个女扮男装的皇帝,虽然是皇室正统,却因为性别,要伪装成男人才能有登基的机会,她的满腔抱负、雄心壮志,谢隐衷心地希望小碗能够一帆风顺,事事顺心。
    他坐到书桌前,沈太后从背后搂住他,带来一阵芬芳,语调柔和:“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若是有哪里不妥,便直接同我说,嗯?”
    谢隐应了一声,沈太后见他温柔可爱,心中十分欢喜,在她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她不想杀他,却也不能放任他,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而且不让他手中有实权。他是无根之人,翻不出天去,这样再好不过了。
    不过,她还是担心他会感到羞辱或是不甘,因此很是谨慎地观察着谢隐的一言一行,谢隐十分坦然,对他来说在哪里生活都一样,如果这样能让沈太后感到安全,他没有异议。
    他的人生太漫长了,漫长到找不到自己活着的方向,况且这生活没什么不好,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样样不缺,这对谢隐而言已经足够。
    倒是小人参精和小刺猬精很痛苦,觉得大王不该受这样的委屈,想他们还在魔域时是何等自由威风,天下之大任他们遨游,怎地沈娘娘却要把大王关起来呢?
    “也不算关起来。”谢隐说,“皇宫内院我还是随处可以去,上个世界咱们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正好也歇一歇,不是坏事。”
    “那我们直接离开不好吗?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哪里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小人参精说着。
    小刺猬精叹了口气:“白深深,我让你多懂些人情世故,你就是不听。对沈娘娘来说,大王所展现出的手段太可怕了,而且大王还知道小皇帝是女孩子,现如今小皇帝还未成年,要是放大王走了,他在外头乱说,严重点的话另起炉灶,那岂不是麻烦大了?”
    小人参精也学着小刺猬精长长叹了口气:“人类真的好难懂啊,枉我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也总是弄不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
    谢隐听着两小只老气横秋的对话,莞尔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人就是要多想想,才能进步。”
    在仁寿宫度过的第一天,非常轻松。
    陪着小皇帝其实不是件谁都能干的活儿,首先一站就是一天,其次要什么都懂,否则无法为小皇帝解决问题,最后还得自己劳心劳力,谢隐确实是更喜欢这种平静安谧的生活,让他一个人待上几百年都不会觉得腻。
    沈太后寻来的这些孤本,谢隐都没怎么看过,他每次拿来读书都嫌时间不够,怎么可能觉得憋闷?
    倒是沈太后,一开始还担心谢隐会生气,后来见他安然自得,反倒愧疚难安,晚间谢隐已经梳洗上了床,两小只正吵闹着要出来玩,他正想把他们抱出来,却听见书墙被转动的声音。
    掀开帘幔,便瞧见身着白色寝衣的沈太后款款而来。
    她容貌美丽,气质高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更兼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原本的司清和会喜欢她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确实魅力十足,只不过司清和用错了方法,不仅没有让沈娉爱上他,反倒结下了血海深仇。
    “你怎么过来了?”
    沈太后扬起眉头:“担心清和公孤枕难眠,特来自荐枕席,不知清和公可愿赏脸?”
    “哇哦。”小人参精感叹,“沈娘娘好大胆。”
    谢隐及时屏蔽识海,不再让这两个八卦的小朋友在那里大呼小叫,他掀开被子想要下床,沈太后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双手放在他肩膀上:“我来了,难道你不开心?”
    谢隐向来是对女子的妩媚不知作何反应的人,他有些耳热,道:“没有不开心。”
    “那就是开心?”
    他不说话,沈太后忍不住笑了:“你瞧着不像是身经百战的清和公,倒像是情窦未开的圣僧,我反倒成那戏本子里的妖精了。”
    司清和这人那么令沈太后厌恶,可见他做过不少畜生事,但谢隐本身没有欲望,更不会因自身强大去霸凌别人来获取快感,所以面对风情万种的沈太后,他并没有享受,反倒表现的有些木讷。
    可沈太后喜欢呀!
    她直接坐到他腿上,双手搂住谢隐的脖子,“从前叫你亲我,你从来不亲,难道今日你还能拒绝我?”
    她看见他的眼睛,真奇怪,明明还是那张脸,却给了她截然不同的感觉,从前的司清和面目可憎,眼前的谢隐却可亲可爱。
    沈太后主动凑过去,在谢隐嘴唇上吻了一下:“若你是谢隐,那司清和说想要我,谢隐是不是不要?”
    她问得很直白,可谢隐觉得自己要是真敢说不要,沈太后会当场发飙,所以他摇摇头,“不是。”
    “那你同我说说,是怎么想要我的?”
    沈太后十六入宫,若说对先帝没有过感情,那是骗人。妙龄少女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自然会盼着与夫君琴瑟和鸣,能够得到幸福。
    先帝也的确会哄人,甜言蜜语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说,沈太后曾被迷惑过,以为从丈夫口中说出来的爱都是真的,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是天下第一蠢人,男人的话不能信,身为皇帝的男人,更不能信。
    她那曾经悸动过的芳心迅速冷淡下来,决不会下贱到别人轻视、欺骗自己,还要把自己的心和爱献上供人玩乐。
    哪怕她手上无权,只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后,她也决不向皇帝摇尾乞怜,求他爱她。
    那样的一个男人,为他守节?他配吗?
    津王痛苦时曾怒吼着沈太后没脸去见先帝,沈太后不觉得有什么没脸,真要说没脸,还是死在女人身上的先帝更没脸。
    男人三妻四妾就是天经地义,收了心就叫浪子回头,女人却要一生忠贞守节,最好丈夫死了也要守着公婆儿女过日子,挣个贞节牌坊回来才受人赞扬。
    好女人谁爱做谁做,她沈娉不做。
    没有那玩意儿又如何?先帝倒是有,还不如没有呢!
    沈娉靠在谢隐怀中低低地笑:“我就知道。”
    谢隐问:“知道什么?”
    “知道你根本就不自卑。”
    现在想想之前几次三番主动靠近时,他总是避让开来说自己自卑,沈娉便笑得不行,他怎么就自卑了?他哪里自卑了?
    谢隐伸手环着她,免得她笑得太厉害滚到床下去。
    第254章 第二十一枝红莲(九)
    “你怎么这么不爱说话呀?还是说,你是不喜欢跟我说话?”
    谢隐想了想,回答:“没有。”
    说完感觉不行,又补充道:“很喜欢跟你说话。”
    他是喜欢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的,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有价值,是他自己感受到的价值。
    虽然骨头可能散落在各个世界,但他有心跳、有呼吸,能够看见东西、听人说话、闻到气味——难道这样还不算是活着吗?
    谢隐所求的从来都不多,他所说的也向来都是真话,无论你信不信,他都永远不会背叛。
    沈太后听得心头一阵火热,柔声同谢隐道:“隐哥,这样的话,你以后要多说与我听,我听了心生欢喜。”
    谢隐嗯了一声,又说:“好。”
    沈太后靠着他,“那从这日起,你不能再叫我娘娘了,我也有名字,天底下人人都叫我娘娘,我可不喜欢。”
    她从未有过这样快活的时候,好像这个人完全是属于自己的了,他不会再有二心,不会想要离开或背叛,就永远留在这里陪着她,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回来,他就在这里。
    在沈太后近三十年的生命中,这大抵是她头一回怦然心动,她没有什么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尊重对方让对方快乐的想法,她喜欢,她就要得到,就要占有,就要藏起来不分给别人,最好别人看都不要看一眼。对此谢隐态度欣然,两人相处的很是融洽,无论沈太后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他都能理解和包容,简直就像被养在家里的“田螺先生”。
    因着闲暇无事,除却看书抚琴,谢隐又开始写小说,他虽是男人的外表,心思却很细腻,写起情爱来也是令人柔肠百转,而他的小说里,女主角大多都是时下最常见的听话、乖巧的“好姑娘”,她们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从出生到死亡都听从父亲、丈夫、儿子的摆布,前面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说,把人骗进去看之后,转折就来了。
    沈太后头一回看见他在奋笔疾书,还以为他在写迷信,心里一咯噔,放慢脚步走上来,结果站在谢隐身后看得入神,直到他放下笔,才意犹未尽道:“怎地不继续往下写了?”
    谢隐这回写得是个巨富之女,因父亲生了重病,放心不下独女,要抛绣球招赘,那绣球恰巧落在一位青年才俊手中,前面几章又是他惯用的浪漫笔法,描述佳人貌美、才子多情,若是故事戛然而止在才子接绣球上,那倒也算美满,可谢隐笔锋一转,却是将这鸳鸯蝴蝶的爱情故事壳子掀开,同时也撕下了才子的面具。
    原来这人根本不是才子,只是读了两年书,稍许懂得些诗书的骗子,他心系巨富家的财产,又得知巨富只有一个女儿,便花钱雇人装成家境不错却又父母双亡的才子,吟了几句酸溜溜的诗,仗着容貌不错,害得涉世未深的小姐对他动心。
    而他进了巨富家后,生怕被查出自己的户籍身份有假,先是骗了小姐的身子,又勾结同党深夜放火抢劫,恶事做尽才露出真面目。
    这剧情给他急转直下,小姐从貌美温柔的佳人变成了惨遭欺骗的可怜人,俊秀儒雅的才子摇身一变,则成了谋财害命的骗子劫匪,整个故事画风瞬间就不一样了。
    若是就这样结束,那称得上是悲剧,可之后还有转折,小姐家破人亡后痛定思痛,开始筹谋找出凶手报仇雪恨,这期中又是剧情丰富诡谲多变,爽点一个接一个,看得人欲罢不能,甚至到了最后还会不由自主代入小姐的思维,与她同仇敌忾,一起仇恨书中反派。
    沈太后所看到的,正是小姐重新撑起门楣,并一路追查凶手的情节。眼看即将找到人,能报仇了,谢隐却将笔停下,她不由得嗔怪一声。
    “你来了,我还怎么往下写?”
    沈太后听了,先是微怔,随即笑起来,“隐哥的意思是,有我在,你心猿意马,没办法集中精神做事了?”
    谢隐点头:“正是。”
    这话取悦了沈太后,她趴到他背上,这已经是谢隐写得第二本小说了,他动手写第一本时,沈太后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其中夹带私货,来来回回反复看了好几遍,还叫她洒了几回泪。
    而那本书一经面世,便掀起轩然大波,如今已广为流传,书中爱恨分明又大方明朗的女主角让很多人都为之着迷,民间的姑娘们也纷纷按照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变得胆大、勇敢起来。
    沈太后是乐于见到这样的情况的,她还盼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小碗能够昭告天下自己是个女儿身,不用再装成男人才能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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