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使看他态度谦和,微微颔首,抚着短髯和煦问他:“你是何人?出身哪家哪府?”
    元景烁答:“晚辈一介散修,自凡人界而来,初到燕州。”
    凡人界?
    副使眼珠转了转。
    一介散修,看气息尚不过二十年纪,初来修真界竟然就结了丹?还有金雷护佑、一身符纹……
    金雷是不是真的大尊者转世、又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传说,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但既然让天道为之破格降金雷,那至少是得天道厚爱的大气运者,未来必定造化非凡。
    副使不由跃跃欲试。
    此子前途无量,趁着别的势力还没发现自己得想法子把他留下,尽快上报金都慕容家,若是慕容家能提前打下烙印、得了这么个未来悍将,少不得他的好处。
    副使继续问:“你与人在城中动武、可知这是公然违反禁令?”
    元景烁:“有敌来袭命在旦夕,只得仓促迎敌,至于违反禁令,晚辈并无此意。”
    副使打量他年纪小又初入燕州、错以为是个好糊弄的,有心杀杀他威风好方便行事,故意道:“一个金丹后期的修士,不惜被州府追杀也要杀你…你合该好好反省自己有什么行事不端,怎么别人都好端端的,偏你有这麻烦?!”
    云长清皱眉,林然仰天,怼谁不好,你怼傲天,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你真是对傲天弟弟一无所知…
    果然,元景烁掀了掀眼皮。
    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原本还算谦和拱着的手放下、身板也挺了起来,连带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元某不才,行事却皆按道义,从来问心无愧。”
    元景烁慢条斯理:“恶人行恶事,何以要我自省?自作虐不可活,所以…他死了。”
    副使一愣,反应过来,脸色瞬间变了。
    金丹后期的袭击者死了,被少年亲手所杀,而副使自己可也只是金丹后期!
    这什么意思?这小子分明是在威胁他!
    副使万万没想到元景烁能这么狂,一个刚结丹的小子,竟就敢与他针锋相对?!
    副使不敢置信,转而恼羞成怒:“你——”
    元景烁面色不变,只慢慢握住了他的刀。
    “副使。”
    云长清突然开口,似没察觉剑拔弩张,怡然道:“副使可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个少年郎。”
    副使怒色一滞:“难道…”
    “正是。”
    云长清笑:“这不是巧了,才刚托副使找,这不就遇见了。”
    他对元景烁:“元道友可还记得我?我还欠你一声谢。”
    元景烁望向云长清,知道他是为自己解围,神色缓和下来,却道:“大人也帮了我,两边恩义相抵,不欠了。”
    确是个爱恨分明的利落性子,云长清失笑,却愈加有好感,徐徐道:“恩可以相抵,义气却当长留。”
    元景烁看着他眼中清明的笑意,聪明人之间不需说太多,一个眼神就能分辨敌我善恶。
    难得遇到个投脾气的,元景烁心情忽然好起来,他也笑起来,答得断然:“确实,义气可长留。”
    副使僵在那里,看云长清和元景烁相谈甚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云长清分明是看重这少年,在这警告他呢!
    …可恶!偏偏有云家少主在!偏偏这小子还与云家少主有旧缘?!
    副使知道自己的计划行不通了,他脸色变了变,眨眼重新换上一张笑脸,笑呵呵说:“原来是云公子旧识,听公子说过小友仁义之举,看来元小友的确是无辜被牵连。”
    他往四周望了望,一脸正色:“既然犯人已经伏诛,此事便作罢,我让城卫来清理废墟。”
    刚才咄咄逼人的姿态仿佛假象,转瞬就变成不值一提的一桩小事了。
    元景烁眉峰一挑、拱拱手,云长清这才露出笑意,向副使微微颔首:“副使明断。”
    副使松一口气。
    元景烁却望向身后废墟,被殃及池鱼的修士们这才敢陆续从阴影角落里出来,痛呼争吵声不断,他默了默,下意识看向林然,林然直接把储物袋拿出来递给他。
    元景烁看着那储物袋,又抬头看她,眼睛明亮亮的。
    他接过储物袋,递给副使:“这祸事毕竟是因元某而起,这是我们全部家当,一应伤者,请您替元某代为补偿安置。”
    副使一愣,这么多年还真少见这样的请求,面色古怪地接过储物袋,又深深瞧了瞧他,才转身走了。
    云长清和元景烁都望着他背影,云长清忽然笑:“华阳乃燕州陪都,与金都一脉相连,这位副使名义无族无属,却算得上半个大氏族慕容家的家臣,看似圆滑无能,实则稳握华阳副手权柄多年,修至金丹后期百年、修为深厚,手腕更是过人。”
    云长清望向他:“你刚刚结丹,杀一个结丹后期,乘了三分金雷、三分他自取灭亡,气都没喘匀就挑衅城主副使…我看你并非目中无人的狂妄之辈,潜渊之龙,何苦不能忍一时之气、与他周旋三分?”
    “我不是不会忍。”
    元景烁却道:“我只是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忍。”
    云长清愕然。
    “刀有刀骨,刀可染血、可折断、可永远封藏,却决不可被轻贱、为求苟活被染成与污泥同色——哪怕那是暂时的妥协,被染脏过的,那痕迹便永远再擦不干。”
    元景烁目光望向天空,望着无垠穹顶星海,忽而咧嘴笑:“我这个人,生来少几分隐忍,我只知道,谁若敢辱我、害我、杀我,我必擦亮刀,挺直骨,与他斗个痛痛快快、不死不休。”
    云长清怔怔望着他。
    “我知道大人是有意提点我。”元景烁笑得张狂:“谢过大人好意,只是我便是这个脾气、这条命,是死是活,这辈子约莫也改不了。”
    云长清沉默良久,也缓缓笑起来。
    “我不曾见过你这样的狂徒,狂得张扬、霸道,让人能说出三千分的不好,却独独一点好——畅快得让人向往。”
    他修行近百年,半生为云家少主、学宫亲传之徒,学圣贤道、用儒修法,世人称赞清流气度,却不及这少年狂烈豪迈的傲骨分毫。
    云长清似有明悟,冥冥中,心境豁然开阔,竟是许久来说不出的痛快。
    …可是天意,让他遇见这少年?看世上另一种风流活法。
    “别叫我大人了。”
    云长清笑起来:“我姓云、双字长清,习儒道,你若不弃,我们以后以兄弟相称,你唤我一声云兄,我唤你元弟可好。”
    “兄弟我愿意,但我这个人,天生不爱居人之下。”
    元景烁却道:“修士论辈不论年纪,论实力,现在我不如你,只是若哪日我们再战一场,我胜了,这兄长换给我做可好?”
    云长清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操作,呆了呆,看着他坦荡的目光,意识到他真是这么想。
    林然竖着耳朵听半响,觉得元景烁有点过于欠揍了。
    她在背后悄悄掐他手臂,示意他干点人事儿,他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攥住她的手。
    云长清看来,林然尴尬地咳了两声,脚下不动声色狠狠碾元景烁一脚,他才放开手,林然赶紧把手缩回袖子里,低头继续安静如鸡做背景板。
    云长清看着这年轻姑娘一连串小动作,可可爱爱,心里莫名欢喜。
    他莞尔,转头对元景烁爽快:“好!来日你胜过我,这兄长便让与你来做。”
    …这是什么神仙好脾气。
    林然不由感慨,觉得元景烁真是走狗屎运遇上这样的大兄弟,这么嚣张要是别人不得当场打爆他狗头?!
    天一:“怎么会,你到现在不也没打爆他嘛。”
    林然:“…”
    天一:“呵,five。 ”
    林然果断把核桃塞袖子里。
    那边,云长清望着元景烁,愈看愈高兴,有意挪榆:“你可会饮酒?我请你大醉一场,当为兄庆贺你结丹。”
    元景烁把刀横架在肩膀,浑身懒洋洋,眉眼却飞扬:“好啊,云兄!”
    云长清大笑,笑声难得痛快,看得旁边云家长老暗暗咂舌。
    云长清正要邀他姐弟去府上,忽见长街尽头隆隆巨响,数百踏着赤鬃蛟马的银甲铁骑簇拥着一架架恢弘的龙狮兽车而来,煌煌威仪震响半座华阳城。
    “参见少主!我等护驾来迟。”
    兽车仪仗为首,一个气势浑厚、足有金丹巅峰的老者快步走来,在云长清身边俯身拱手,恭声说:“我等奉家主令,护送少主赴金都、观斩妖大典!”
    云长清一愣,感慨:“倒是来得早…”
    家族重务不容耽误,云长清转头对元景烁有些遗憾说:“我得赶赴金都,看来这酒,得留到日后再喝。”
    “不必多久。”元景烁却说:“你先走一步,我也会去金都,到时候我们再见。”
    “好!”
    云长清大笑:“一言为定,届时为兄作东,可要不醉不归。”
    元景烁:“不醉不归!”
    “元弟,我便在金都候你…”云长清看了看元景烁,又偏过头,对上林然明亮的眸子,她亭亭站在那里,笑盈盈看着他们俩,像是欣慰又像是高兴。
    云长清不知怎的,耳根子又烧起来,话音一顿,声音愈是轻柔:“…候你们姐弟佳音!”
    姐弟?!
    元景烁斜眼瞥林然,林然睁着眼睛装死。
    元景烁冷哼一声,现在人多,懒得和她掰扯。
    云长清踏上兽车,深深望一眼他们,放下帘子,仪仗如来时声势浩大地离开。
    元景烁和林然静静望着他们离开。
    蛟马开道、兽车呼啸,显赫仪仗迤逦,他们将这样一路开到金都,以绝对威仪震慑扫平所有宵小的窥探与阴谋。
    那是实力,是威仪,是生杀予夺不可一世的气魄!
    只有强大、只有力量,绝对的实力与威严面前,就不会有人敢挑衅、不会有人敢追杀敢算计,可以保护在意的人,可以让所有阴谋诡计卑微俯首。
    元景烁望着那恢弘的仪仗,眼神渐渐燃烧出金火一般昭然的野心。
    林然偏头正要说什么,看见元景烁灼灼望去的目光,莞尔。
    雷云消散,天幕重新恢复幽黑深邃。
    城主副使与云家仪仗都离开,废墟一片死寂,不少远远窥探的眼睛顿时闪烁起来,有些脚步声试探着靠近,空气中弥漫起隐约的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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