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烁眯了眯眼,突然也跟上去。
    晏凌走到为首的小舟前,掀起袍角,径自迈了进去。
    所有人紧紧看着他。
    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有人不由松一口气。
    晏凌神色不动,却已经察觉出异样。
    脚下的触感柔韧,像踩着云。
    他一踩上,全身灵气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向小舟,如被激活了某种隐秘的指令,整条小舟渐渐浮出荧光。
    旁边的小舟忽然也亮起来。
    晏凌抬起头,元景烁在他旁边的船里,用刀柄在他的舟沿敲了敲。
    “要不要一起走。”他说:“如果你出事,我会把你拉回来。”
    晏凌淡淡说:“我不会出事。”
    “……”元景烁挑起眉:“你好像总看我不太顺眼。”
    晏凌望着他,神色淡漠,只说:“你难道不是?”
    元景烁轻啧了一声。
    “没错。”他摩挲着刀柄,忽然笑起来:“晏凌,如果我脾气再坏一点,也许我会想杀了你。”
    “但还好,我现在还该算个好人,脾气也不坏。”
    他脚下用力,小舟先一步驶出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笑:“无论是三山之首,还是她,我都不会放手。”
    “你我,且来日方长。”
    “不过现在,有事就叫一声。”
    他背朝后面挥了挥手,背脊昂藏挺拔,只留下一句懒洋洋的:“你是值得钦佩的对手,所以但凡我还剩下一只手,必拉你一把。”
    小舟朝向一边,远远地浮走。
    晏凌垂着眼眸,听着那狂妄又诚挚的声音渐行渐远,眼神说不清是清冷还是默然。
    他静静望一眼元景烁小舟驶走的方向,冷淡地撇开眼,黑线无声延伸往下覆住船底,小舟开始沿着相反的方向行驶。
    两架小舟有如v字朝两侧驶向东海,舟身浮出的荧光在海面如灯塔明亮,众人看着那昏暗海面中轻盈游弋的光线,惶恐骚乱的动静渐渐小了。
    侯曼娥看他俩先走了,深吸一口气,转头对所有人说:“诸宗弟子先行,各州氏族在中,散修在后。”她顿了一下,冷笑:“还有,我劝别有谁想不开逃跑,雾都君要真想淹了小瀛洲,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你。”
    不少人心里的小算盘立刻散了。
    是啊,几宗首徒都进去了,熙舵主也不拦,雾都君要淹他们,真跟灌水淹几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看着躁动的气氛重新稳定下来,众人重新老老实实排队,侯曼娥轻哼一声,踩进自己靠近的小舟,对楚如瑶说:“咱俩一起,先往中间开路,有事互相照应。”
    楚如瑶点头。
    林然站在高高的亭子里,望着星星点点的荧光自海岸亮起,仿佛上元节放进湖中的花灯,大片大片徐徐向海中飘去。
    忽然一股清苦的药香拂过脸颊。
    旁边的梓素看见来人,低头屈膝行礼:“舵主。”
    林然侧头,看见熙生白从长廊尽头走过来。
    他还是那身白底青纹的医服,肤色白皙,眉目冷淡,这样昏暗的霞光中,阴影遮在他脸上,也不会显出什么阴翳幽冷,哪怕神色再难看,也是莫名的清冷干净。
    熙生白冷着脸,走过路上所有敬畏躬身的人,看见她站在这里,冷冷望了她一眼。
    林然垂眼,识相地要往后退,却被他叫住:“你过来。”
    林然微微顿了一下,看见熙生白已经掠过她走到亭边。
    林然走过去,走到他错后一步的位置。
    他一时并没有说话,只是定定俯瞰向海面,林然也不打扰,安静站在那里,目光往下望去。
    海面不知何时已经浮满了荧光。
    那些小舟如星光闪烁,浩瀚在海面铺开,徐徐循循往东海更深处飘去。
    海中不知身在何处,可从这里高处俯瞰,那些舟光分明渐渐铺成一个巨大繁复的纹路,铺满整片雾海。
    “时空境。”
    林然突然听见熙生白一声,意味不明:“旧典残卷有云,混沌初开,拟将亿万万时空相叠,首尾相接,相交不灭,造化万物生”
    海面忽然亮起了光。
    晏凌抬起头,望见斑斓的浮光自雾海的尽头亮起,仿佛一个巨大的光团辐射开,万千刺眼的光芒穿透他的身体。
    神志瞬间僵直,脑海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记忆与情绪、力量与生命被从识海中生生扯出,扯向天空,从四面八方,遥遥汇入那巨大的光团。
    晏凌瞳眸倒映着斑斓的光影,他余光望见身侧身后无数人影倏然倒下,像骤然死去一样无声软倒进舟船里。
    他也慢慢跪下,伏倒在狭窄的舟仓里,修长的身体痉挛地轻颤。
    他一下一下地喘息,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泯进他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重瞳。
    那些光影拉扯出瑰丽的色彩,向他罩来——
    “呵。”熙生白冷笑,并不知是在讥讽自己还是谁:“疯子。”
    他突然转头望着她。
    “我怕是没空再与你说话,趁现在嘱咐你。”他冷冷说:
    “若我死了。”他说:“你立刻跑。”
    “谁也不必管,你自己跑。”
    “带着洛河神书,去找你师父,将此间事皆告知他。”
    林然缓缓眨了一下眼,泛着苦香的宽袖拂过她衣摆,熙生白跃出长亭,身形如青鹤翅展飘逸。
    ——光影如利刃刺进脑海,晏凌阖起眼,倏然重重倒下。
    林然站在亭边,海风吹起她的白发,她慢慢仰起头,望着海面生满浮光,熙生白的身影被白光包裹。
    巨大的光芒自东海中心爆发,笼罩蔓延整片海面,在触及海滨之岸,被一道横长白光如屏障挡住,缓缓上升,直至徐徐合拢,铺满整片天空。
    ——
    蔚绣莹狼狈伏在地上,全身止不住地发颤。
    她听见书简悠悠的轻磕声,自头顶而来。
    海雾化为山石,铺在他脚下,他倚坐在石崖峭侧,肩头搭着一段绒裘半氅,半开的竹简铺在膝头,支起一只手,白皙的指尖抵在额角,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修长的手肘裸露,宽袖如流云垂落。
    人间再不会有这样的风流色。
    “这卷书,得了许多年了。”
    瀛舟慢慢翻着书,轻叹一声:“你可知它是从哪得来的?”
    蔚绣莹颤颤看过去,看见几个龙飞凤舞的字。
    《血狱魔尊——绝世剑神欲封天》
    ……
    蔚绣莹下意识想笑,但那种嘲笑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就听见他继续的声音:
    “那是一个年轻人,像你这样,年轻、俊美、自信,却又同时躁动、怨恨、漠然,看着所有人时,眼底总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傲慢。”
    “我很好奇,是什么给他的那种傲慢。”
    蔚绣莹嘴角的讽笑渐渐凝固住。
    一种不可说的寒意笼罩着她后脑,头皮开始发麻。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她听见他笑了一声,“我好好地请教了他一番。”
    “…”
    “……”
    蔚绣莹突然开始哆嗦,嘴唇哆嗦,全身哆嗦。
    “我剥他的魂魄时,发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还有这一卷书。”
    指尖慢慢滑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半阖起眼,像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声气:“…那时我是许多年没生过气了,惯来作威作福、心高气傲,一下被气坏了,自己不中用,找错了人,反而中了圈套,也怪不到别人,就算被她狠心捅了剑,又被她那个好师父假公济私报复了好一通,却也不好说什么的。”
    “东海是一个好地方。”
    “混沌是天地最初的模样,天道以混沌塑万物,世人皆知进幽冥幻境可看尽人世百态,却已经没有什么人记得,混沌才应该是那个真正可以透过天空、折射出那沧澜之外寰宇星河一线的地方。”
    蔚绣莹没有说话。
    她不知何时匍匐在地上,像受到伤害的幼儿蜷缩起来。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用喉咙里挤出微弱古怪的嘶喃:“不…不要……”
    “不要说……”
    “沉落东海这些年,我在这亘古的静默中,常常地思索,你们存在的意义。”
    他轻轻抚摸着封页上几个堪称可笑的字,垂落的侧脸,有一种柔和温博的风雅
    “新生的婴孩通过脐带、汲取母亲的血肉长大,那些人间界通过幽冥、汲取沧澜的灵气与生机成长,那么沧澜的最初,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听……别告诉我!我不听——”
    “我试着往前推,推过沧澜的初生,推过上古,推向比上古更久远的过去,那时候的沧澜,是否也曾像如今的诸多人间界,依附于某个曾经繁荣而强盛的世界,汲取着它的血肉而生,又在诞生之后,化作新的宿体,通过幽冥,哺育着新的注定在未来将自己取代的世界。”
    “不要—不要——”
    “而谁又来铸成那条脐带,铸成幽冥,铸成一代代旧世界与新世界的桥梁?”
    “闭嘴!!你去死啊!!我不听——”
    “我想,也许便是你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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