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过院试者可为,若是有那等才学特殊之人得入府学,也能称得上一句附学生员。
    因此,这附生生员便是不定量的。
    而院试虽为提督学院主考,评卷人却多了书院山长及幕友,还须得是五百里外,同本地无甚牵扯的声明斐然之人。
    院试同府试一样,考生除考引外任何外物不得带入场内。
    八月里的天气燥热,还要在考场中过夜,穆空青索性找了跟长布条做腰带,还在布条上剪了个口子,届时撕一块下来,权当是擦汗巾用。
    倒是福伯给他寻了不少薄荷来,提前将穆空青的衣衫浸入了薄荷制成的浆液中,浸泡几日之后清洗晾干。
    穆空青嗅了嗅,味道并多不重,但确实可以提神醒脑。
    院试开考这天早上,照例是天不亮就得出门。
    院试的参考人数较之府试更多。
    本届得中者淹在这汪洋人海中,连个影儿都瞧不见。
    穆空青甚至看到了不少两鬓斑白的老者,依旧站在龙门前,眼中是希望与绝望交织。
    还有那一身落魄面色苍白的中年文士,将前来规劝的妻儿老小斥退,撑着病体执着地盯着那扇龙门。
    更多的,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书生,有三五成群高谈阔论者,亦有面色郁郁踽踽独行者。
    夏日里大家穿得单薄,因此人虽多了,可入考场却比先前更快。
    院试不分提堂号,可巧的是,沈墨的号房刚好便在穆空青边上。
    见穆空青入了考场,沈墨还心情颇好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穆空青也熟络地应了声,两人仿佛真有什么交情般。
    待入了号房,穆空青先是取了考场内的提供的清水与布条,将整个号房及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先前府试时有提堂号,提堂号自是由小吏们提前清扫过的。
    可现在就没这个待遇了。
    若是不讲号房内打扫感情,届时污了卷面,也是自己倒霉。
    后是由小吏送上文房四宝、散下试卷稿纸。
    待一切都已妥当,院试正式开考时,日头已经高高挂在了天上。
    八月里的日光是令人炫目的炽烈,考场中的温度也开始逐渐升腾起来。
    穆空青定下心神,先开始浏览试题。
    院试不考帖经题,这倒是叫穆空青少了一个有力的拿分点,因而旁的题目必当更加上心。
    这一次的四书文出题中规中矩。
    既无政治倾向,也无截搭歧义。
    考题依旧选自《论语》,曰:志士仁人。
    穆空青回忆了一下,这题的出处乃是《论语·卫灵公》,全句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意为“志士仁人”者,必不会为自己的性命而做出有损仁义之事,更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成全仁义之事。
    这便是一篇典型的“歌功颂德”题了。
    意在让考生浅谈,什么样的人才是题中所言的“志士”,以及如何成为这样的“志士仁人”。
    这样中规中矩的题不易出错,同样的,也不易出彩。
    穆空青想起了周秀才曾告知他的,关于本次评卷的雅文书院山长的喜好。
    据传此人大家出身,自幼习君子六艺,不喜舞文弄墨,更好舞刀弄枪。
    只是这盛世太平,再有家族羁绊,这位山长便只好歇了去边疆的心思,自个儿回家开了间书院,以示不愿以科举入仕之心。
    因着他的性子,所以此人更好粗犷磅礴的文章,最腻那伤春悲秋的作态。
    穆空青打听这些,倒不是为了一昧应和考官喜好。
    只是对方既然是能拿捏你前程的人,至少也不能往人家的雷区上踩。
    此次的题目“志士仁人”本就是那位山长所好的风格,若是有意,落笔也自然可以往大气的方向去。
    好在论起格局,这整个考场中坐着的所有学子,怕是都比不上穆空青。
    穆空青思量片刻,提笔破题曰: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既然是谈论道德与志向,自然要从“心”之一道上入手。
    先从个人角度入手,谈论何谓志、何谓仁。
    再升华主题,直接将格局拔高到国家大事上。
    “心迹无两全之势,而捐躯赴难,以善天下之道者,虽灭身而无悔……”
    所谓杀身成仁,最能引起情感震荡的例子,自然是为国献身者。
    这一番升华可谓合情合理。
    一篇四书文作完,连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心神激荡,可称酣畅淋漓。
    现世安稳太久,也没有将前朝做家国的习惯,是以现在的学子们,自然很少能体会到何谓“国仇家恨”。
    穆空青虽然也未曾经历过,但他至少是曾接受过历史教育,真切地认同那段历史中的土地,就是自己的祖国的。
    在论起爱国情怀上,穆空青自然能够体会更深。
    作完初稿,穆空青甚至顾不上午膳,只想趁着自己情绪未褪,再将初稿细细润色。
    当避讳者避讳,当对仗者对仗。
    待到穆空青终于修出了一篇满意的四书文时,那食水早就已经凉了个透。
    好在如今还在盛夏,一碗凉水恰好能解暑气,也叫他的神思更清醒些。
    简单用了食水,穆空青又将脸擦了一遍。
    方才他写得入神,额上的汗珠已经有了滴落之势。
    这在草稿上落了不打紧,若是落在答卷上,那可就没处哭诉去了。
    穆空青看着正下午的大太阳,笔杆上都是黏腻的汗渍。
    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将杂文也给作了。
    这天气燥热,方才他写的文章也颇为激荡,此时落笔,难保不会在字迹中显露一二。
    须知他本身年岁便不大,若是字迹中再有浮躁之色,叫考官见了着意压他排名可怎么是好。
    穆空青用汗巾将手上、额上的汗珠全部擦拭干净,又埋头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凉的薄荷气直冲脑门儿,冲散了他心里的郁燥感。
    还是福伯有法子。
    穆空青不禁在心里叹道。
    这种天气里考试,能有点儿凝神静气的东西,其助力简直顶得上灵光一现了。
    这杂文题便是普普通通地地志风光。
    若是考生经历不多,写写山间野趣也别有意味。
    若是有那曾阅遍山河的学子,自然也能借名山大川搏个出彩。
    穆空青前世倒是去过不少地方旅行,但无奈他今生只是个没出过清江府的小土包子。
    不过这倒是叫穆空青忽然想起了先前。
    先前沈墨相邀,约他去清溪踏青那次。
    虽然穆空青防备着沈墨,没在哪里待上多久,但那一次的经历,也确确实实给了穆空青在诗赋上的启示。
    穆空青想想先前对那位提督学政文大人的印象,再想想这雅文书院山长的传言,还是决定小小赌上一把。
    就写自己苦于诗赋不佳时,那山间野趣带给他的感悟。
    横竖这样的题材也确实是他目前最擅长的。
    相较于那隽秀迤逦的文风,这样带着些许诙谐幽默的风格,他写起来也更加顺畅。
    那二位主评人瞧着都不像是一板一眼的,这样的风格哪怕不出彩,也必不会招那两人的眼。
    穆空青对自己的认知一贯挺准,这篇杂文作得妙趣横生。
    尤其是中间叹自己自诩“敏而好学”,实则“为赋新词强说愁”时,更是叫他自己写着写着便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苦笑。
    院试会发下两根蜡烛,供考生们夜间答题所用。
    不过穆空青却不准备赶这个夜工。
    一则是已经写了一天,再好用的脑子,都免不了有些混沌。
    二则是……
    “啊!我的卷子!”
    夜色降临,有考生点蜡,预备挑灯夜战。
    这已经是穆空青听到的第三次悲呼了。
    就这小小一支蜡烛,且不提什么烧了试卷之类的,便是一阵风吹过,都有可能直接叫那烛火熄灭。
    烛火骤熄,届时考生难免要受惊吓。
    这一受惊吓,手上一抖,答卷可不就毁了么。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穆空青将试卷、稿纸,甚至是笔墨,统统收拾好了,放在号房最里头,然后借着亮光,将考场发下的薄被铺好,直接就这么倒下睡了。
    睡前将所有东西全部摆放到号房最里头,是穆空青在府试时养成的习惯。
    那时是为了防备有人刻意毁坏,现在却是为了保证若是旁人出事了,不要殃及己身。
    试想若是在半夜里,他边上的号房有人烧了试卷,那救火之人一盆水下去,直接波及到他这儿来,那他得有多冤枉。
    于是穆空青就这么将桌案整个收拾干净,在整个考场不时的骚乱动静中,埋头睡了过去。
    他今日睡得早,第二日起得自然也早。
    他睁眼时,天边也只隐约可见天光,考场中除了廊下零星几个灯笼,并不见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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