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山长这是认出自己来了。
    虽然不知道他老师是何时同杨山长提起过自己,又说了自己些什么,但此刻叫杨山长点出,穆空青还是有种难言的羞耻感。
    先前在桂湖边,他不知这位老先生的身份也就罢了。
    现下他是犯了错被抓,还直接被点出了身份,穆空青登时就有种给自己老师丢人了的感觉。
    好在没等杨山长继续说什么,一声细细弱弱的猫叫声,将臊得不行的穆空青救了回来。
    那声音近得很,似是就在几人身边一般。
    穆空青循声望去。
    透过月光依稀可见墙角处窝着一只脏兮兮的狸花猫,双眼还盈着幽幽的光。
    那猫瘦骨嶙峋,脊背直直地向外凸起,看着没精打采,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伤。
    再细看去,那狸花猫的身下似是挤着什么活物,这会儿正在动作。
    不一会儿,几只毛发稀疏的小脑袋从那狸花猫的身下钻了出来。
    这一看,这支小狸花生出的小猫中,似乎还有白色皮毛的。
    有了那一小撮白色对照,穆空青这才发现,这只狸花猫的身下,应当是垫了一块深色的布。
    穆空青下意识地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方位。
    方才这位老山长蹲在墙角那儿做什么,似乎就有了答案。
    杨山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原本欲要出口的话也都压了回去,只没好气地说:“罢了,明日都给我去齐家堂领罚。”
    三人齐声应是。
    杨山长见他们还杵在原地,直接一挥袖,背过身道:“还不快些回去,尔等平日里都无功课吗?”
    穆空青看着手上的包袱,再看看杨山长的背影。
    估摸着杨山长的注意力已经全然不在他们几个身上了,穆空青干脆心一横,直接几步溜进山林里,展开包袱布,将里头裹着的东西抖落了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再顶着杨思典与尤明澄二人惊叹的目光,几步一跨翻回墙内。
    动作一气呵成。
    还伴着那窝小猫尖细又微弱的叫声。
    许宗海是在宗门纳新考校结束后回来的。
    他回来时,学舍中其他三人正对着一张红榜念念叨叨。
    许宗海看这三人的架势,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迟疑了许久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穆空青已经有些两眼无神了。
    他看着一身风尘仆仆的许宗海,给了他一个勉强的微笑,解释道:“我们三人明日须得去报榜。”
    许宗海显然也是听闻过“报榜”大名的。
    许宗海听了穆空青的话,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半晌才问道:“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穆空青表情复杂。
    这该从何说起呢。
    要说是莲蓬的事,但到底动手的只是尤明澄一人。
    穆空青和杨思典只是晚上出门翻个墙罢了,算不上犯了哪条戒律。
    但偏偏他们依言去齐家堂报到时,齐家堂那边儿可是给三人统统记了一笔的。
    要说中间没有穆空青那一脚的原因在,穆空青自个儿都不信。
    就是这说出去,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说是得罪了山长,所以挨罚了?
    这话怎么听都不大对劲。
    说书院学生对着山长的脸给了一脚?
    那这学生不被赶出大门,都是书院宅心仁厚。
    穆空青思来想去,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别提了。这事儿说起来当真离奇得紧。”
    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杨克佑老先生,大炎朝的第一个大三/元,永嘉书院的山长,养了一池子名贵锦鲤的风雅文士,居然会蹲在墙角里照顾野猫生崽儿。
    还这么好巧不巧的,这般不大得体的行事,偏偏就叫自己几个学生撞了个正着。
    穆空青眼下再想想那晚发生的事,估计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的,并不止是他们三个。
    许宗海同情地拍拍几人的肩。
    穆空青还算是好的。
    虽说人名难背,但记性好总有些用处。
    尤明澄和杨思典这两人,现下表情都是木的。
    难怪平日里上蹿下跳的那些学子们,一到了这会儿也全都收敛起来了。
    一天一夜的时间,要将五百个毫无干系的人名全都背下,这通精神上的折磨,受过一次之后,可不就再不敢犯上第二回 了吗?
    何况,这报榜的活计,可不是受了这一日的难,就能过去了的。
    报错一个便要多挑上一日水,多报错几个,可能还得再往后多延几日,还不如直接罚去做体力活呢,好歹有个定数。
    这边说话间,尤明澄背了一半又糊涂了,只得哀嚎一声从头再来。
    杨思典看尤明澄一脸崩溃,安抚道:“横竖也就五百人取中,今年前去报榜的学子虽然不多,可也不至于叫你连着碰上取中了的。若是实在不成,你遇上那不记得的,还是能赌一赌运气的。直接说没中就是。”
    今年是乡试年,书院不少学子都下场乡试去了,犯错的学子从数量上来说,自然也就不如往常了。
    穆空青也是气若游丝:“若是运气好,说不准一个取中的都碰不上,全程都说不中,也能尽数过了。”
    穆空青倒是把五百个人名背下了,但要他对着字条立刻就能说出这人在不在榜上,他还真做不到。
    除非人家每问上一回,他就将这榜上的五百人从头到尾背上一遍。
    穆空青是这么想的,但他还没准备真的这么干。
    他只是手动将这五百人按姓氏分了组,而后将每一组的人名都按着平仄声韵排出了特定的顺序。
    这样旁人来问榜时,穆空青也就能用最快的速度,找到相对应的组别,再去回想该组别里有没有这人了。
    横竖闲着也是无事,索性试上一试,万一呢。
    穆空青将那张分好了组别的纸铺开在桌面上,再将先前背的那些都暂时忘却,按着自己重新编排的顺序一溜背了下来。
    背完之后,再托许宗海随口报了几个名字。
    穆空青发觉,自己的辨别能力当真立时就上来了。
    一边的尤明澄和杨思典见状,也不由地凑了过来。
    因着穆空青划分组别时,不仅考虑到了姓氏问题,甚至还注意了一下平仄韵律,因而在记诵时,也较直接去背那毫无规律可言的榜单,要顺滑上许多。
    杨思典和尤明澄直接放弃了同书院发下的红榜死磕,转而对着穆空青重新抄录的这份名单研究。
    待这二人惊喜地发觉,自己似乎是背成了的时候,日头也已经开始西落。
    明日一早便是他们要去报榜的时候。
    按理说,他们既然都已经背下了,那也该早些休息,养精蓄锐了。
    所以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穆空青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眼下的东十二室外头,简直一片人声鼎沸。
    东苑外头的这片空地上,聚了起码二三十号学子,无一例外都是明日要去报榜的可怜人。
    现下这群学子们,皆尽围着穆空青后头抄录的那份取中名单,或阖目默背,或念念有词。
    旁边甚至还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
    穆空青坐在学舍里,看着外头往来的人,喃喃道:“总不能往常都没人用过这法子吧?”
    按姓氏划分罢了,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东西。
    瞧尤明澄和吕元望这对好兄弟就知道,永嘉书院里,多得是这种闯祸归闯祸,脑子却十分灵活的学子。
    杨思典这会儿还微微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反复记诵名录,听了穆空青的话后,睁眼回了他一句:“或许有吧,不过如你这般能直接将东西送出去让旁人看的,应当不多。”
    倒不是说旁人有多敝帚自珍。
    这可是足足五百人的姓名!
    算起来,也是近千字了!
    只是仅仅是要将五百人的姓名,按着姓氏重新抄录一份,就须得要花费上不少的时间了。
    何况这么一番抄录过后,后头该要死记硬背的东西,也还是躲不掉。
    旁的学子即便是敢冒这个浪费时间的风险重新抄录,也未必能在抄录过后用这么快的速度就将其全部记下,再借予旁人记诵。
    好在书院还有个戌时不得出学舍的规矩,这才没叫人一直聚在东苑外头。
    不过穆空青写下的那张分了组别的名录,也不知晓是被哪位仁兄给带走了。
    穆空青只知晓,第二日报榜时,他水囊中的水永远都是满的。午膳时也不用他挪动,就有同窗递来的各式点心。
    待到报榜的时辰过了,众人开始收拾桌椅杂物时,穆空青更是一点儿都没沾上手。
    今日来报榜的学子,尤其是那运气不好的,接连报过好几次榜的,例如张华阳等人,看向穆空青的眼神,个顶个地温柔似水。
    穆空青莫名享受了一回“书院之宝”级的待遇,一路伴着同窗们的温声细语,去齐家院消了姓名。
    这回负责报榜之事的夫子,正是上回除夕夜里逮住穆空青的那位。
    他似是对穆空青还有印象一般,见了他后调笑了一句:“旁人受罚都是挑水,唯有你进学一年两回受罚,回回都同挑水无甚干系。”
    穆空青心道还是有的,先前吕元望没能答上曹夫子的提问被罚挑水,他们这几个学舍为了有水可用,皆尽动手帮了忙,后果就是集体加罚三日。
    不过刚进书院一年就挨了三次罚,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穆空青默默闭了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冲夫子笑了笑,语气诚恳道:“学生已经知错了,后头定不会再犯了。”
    那夫子也是和蔼地回了穆空青一个笑,对他道:“知错就好。明日去见一趟山长,同山长也好生认个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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