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阳见了穆空青之后有一瞬间掩饰不住的惊慌。
    穆空青也是头一回见到他这混不吝这般失态。
    穆空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华阳兄?你怎会在这里?”
    这寺庙地处偏僻,又无甚名声在外,连穆空青本人都是因着走岔了路,这才机缘巧合到了此处。
    这都能碰上熟人,怎能不叫穆空青惊诧?
    张华阳又何尝料想到他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穆空青!
    若是旁的陌生旅者,张华阳随意糊弄两句也就过去了。
    可他方才见到穆空青时太过慌张,这般反应,说自己也是偶然游历至此的,怕是都没人会信!
    张华阳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面色僵硬,答了一句:“我……我外出游学至此。”
    穆空青看了一眼他手上提着的食盒。
    游学?
    至少直到穆空青出发前,都不知晓张华阳有意游学之事。
    以张华阳的性子,他若是有了游学的打算,不可能一字半句都不同穆空青等友人提起。
    穆空青离开书院时,张华阳还是每日照常上课,而如今他却出现在这里……
    从永嘉到此处,便是快马加鞭,也得要三日有余。
    明显是特意冲着这里来的。
    穆空青见张华阳的反应,便知道他并不欲叫自己知晓此事。
    穆空青索性就当做自己信了,冲张华阳点了点头,道了一声:“缘分。”随即便要离去。
    却不想张华阳直接拦住了他。
    张华阳抿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空青,你出现在此处……可是听说了什么?”
    穆空青直觉性地将张华阳的话头挡了回去:“我先前走岔了路,又听闻此地有前辈墨宝,这才欲要前来一观。”
    说罢,穆空青若无其事地一笑:“却不想此处空空荡荡,莫说墨宝,便是佛像都少,这便准备离去了。”
    他本也就未曾发觉什么不对,现下这话说出来,也是为了安张华阳的心。
    张华阳听懂了穆空青话中之意,微微松了口气。
    他冲穆空青感激一笑,便提着食盒绕过了正中大殿,向着后方行去。
    穆空青见他身后背着个包袱,包袱的松散出露出了一截水红色的丝质布料,裹在一片灰布中格外醒目。
    穆空青想了想,还是叫住了张华阳,指了指他的身后。
    虽不知张华阳出现在此是为何事,不过那布料明显不是男子所用。
    若是他一路就是这么背着包袱过来的,难保不会叫有心人注意到。
    穆空青提醒了张华阳之后便没再多管旁的。
    他与张华阳交情匪浅,不过到底也只是朋友。
    这事儿人家无意向他求助,他自然也不会多插手什么。
    只穆空青在进入附近的城镇时,见城门口多了几个衙役,到底还是没忍住,同客栈小二打听了两句。
    小二笑得暧昧,道是金陵城中的教坊司里逃了个女奴,听闻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穆空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张华阳露出的那块布料。
    他这两日都宿在城外,并未听说过什么逃奴的事。
    只是算算从金陵城到此处所需的日程,以及张华阳见到他时的那份惊慌,那寺庙中藏着的是何人……穆空青倒是得祈祷自己是猜错了。
    好在穆空青一路走来,除了城门处多出来的衙役外,并未见有什么人在外头搜寻。
    也是,不过一女奴罢了。
    若是进不了城镇,只怕不消几日,就要被山林里的野兽吞食。
    穆空青思虑半晌,决心明日还是绕道去山下观望一眼。
    张华阳好歹是个举人,能为了一口烤肉就千里迢迢地从顺天府将厨子接来,可见家世应当也不普通。
    便是那庙中人当真是那位逃奴,只要张华阳咬死了不知对方身份,再略一疏通关系,便算不得是什么事。
    只是瞧张华阳那日的模样,万一事发了,他愿不愿意为了保全己身而将对方交出去,这才真是个问题。
    穆空青对着铺开的纸笔沉思半晌,还是无法看着张华阳冒这个风险。
    托博闻书肆在江南遍地开花的福,穆空青在这处城镇中也寻到了博闻书肆的分号。
    他共写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送回书院的,信上写的是他同张华阳在金陵城相遇之事。
    一封是写给应天府慈济院的,写的是他与同窗在外偶遇一神志失常的孤女,不知应当如何安置,询问慈济院可否愿意扶养。
    第一封信被穆空青直接寄到了尤明澄处。
    而这第二封信他则是直接放在了书肆掌柜处。
    若是张华阳当真胆大到与逃奴牵扯在一起,又恰好那么不幸地被抓住了,那有了这两封信件在,至少可以保他安全无虞。
    至于其他的,穆空青除了托书肆掌柜注意逃奴一事的消息外,也只能道一声爱莫能助了。
    穆空青第二日出城时还在犹豫,是否要再绕去山下观望一下情况。
    只是没等他想出个结果,便又一次迎面撞上了张华阳。
    张华阳此时不复昨日那般落魄。
    虽然神色中依旧带着倦意,但至少在衣着打扮上又回到了穆空青熟悉的模样。
    张华阳见了穆空青,没有了昨日的惊慌,反倒是满脸的庆幸。
    没等穆空青发问,张华阳便拍了拍他牵着的马匹,对穆空青道:“上路,咱先上路!我路上再同你细说!空青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就连说话时的语调,都同往常一般无二了。
    穆空青见他这般模样,也不由在心中暗忖,难不成真的是自个儿猜错了?
    可再看张华阳这个反应,又明显是做了什么不好明说的事。
    鉴于张华阳往常做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太多,穆空青干脆也不猜了,一夹马腹便向前疾驰。
    既然此处不好说,那就到了好说话的地方再听他解释。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身边便没了什么行人。
    穆空青一拉缰绳,速度便慢了下来。
    “说吧,你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穆空青骑在马上,望着身边的张华阳没好气道。
    他昨日以为张华阳私藏逃奴,可是为了他好一通烦神的。
    如今发觉这事可能只是个误会,穆空青一时都说不清是喜是怒。
    却不料穆空青的心还没放下去半截,就又叫张华阳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空青,兄弟,你往后就是我拜把子兄弟!昨日你便当做没见过我,我俩就是在城外相遇的,你看成吗?”
    张华阳言辞恳切,就差没抱着穆空青的衣摆了。
    “若是叫我爹娘知晓我帮过那人,我怕是得被揍得三天下不来床!”
    第83章 一些少年
    关于昨日寺庙中那人的身份, 穆空青还真没猜错。
    “我家与她家乃是世交,她也不算是罪奴。”
    张华阳低声道:“她家被抄没的事,大伙儿都知晓是受了牵连, 无妄之灾, 所以才叫她在教坊司中长大, 还活到现在。”
    张华阳平日里瞧着再不靠谱, 那也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关键之处一字未提,但却只用三言两语, 就将于他们二人而言最重要的事说清楚了。
    教坊司是什么地方?
    一个尚未成人的小姑娘进去了,还全须全尾地在那儿活了许多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那女奴偏偏做到了。
    可见她不仅是身上本就没有什么罪过,最重要的是, 这些年来是有人在护着她的。
    这也是张华阳在知晓自己可能暴露之后,第一反应是要挨父母的揍,而不担心自己会因触犯律法而受惩戒。
    穆空青点点头, 示意张华阳继续。
    张华阳又抓抓头发, 看着很是苦恼的模样,约莫是在心中想了许久措辞, 好半晌才开口:“这事, 其实我同几个朋友一起做的。”
    开了个头,后面也就顺着说了:“我只负责一时兴起外出游学,然后在游学时再意外途径此处——给她送些食水衣物,后头还会有人从那儿路过, 再将她稍走。”
    穆空青:感情你们这还是团伙作案?
    不过团伙也好,人多了,怎么都能有两个靠谱的吧?
    说完,张华阳便叹道:“空青, 我可是将实话都同你说了。余下的那些,是当真不能说出来的。”
    不能说出来的无非就是那庙中女奴的身份,还有主导者以及其他参与者的身份。
    这也不用张华阳明说,穆空青只需稍一揣度,便能将这件事的参与者们的身份捋个大概。
    同张华阳和他家的世交都有交情的,八成也是些大家子弟。
    家中都有权势,但他们本人却还未到掌权的时候,因此没法儿直接将人从教坊司中捞出来,只能折腾出“逃奴”一事。
    到时候这人是抓回去了,还是直接死在路上了,还不是底下人一句话的事。
    谁会在意一个逃奴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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