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明白些,便是这位帝王在公然告知整个朝堂,海贸之事已有定论,没得商量。
    殿试策问一题要求七百字, 穆空青有足够的篇幅发挥。
    穆空青作为本届会元,他的卷子有十成十要被送至御前的。
    所以在遣词造句上,也必须慎之又慎。
    然而这一次,穆空青却没有再如会试时一般字斟句酌。
    他面前不到十米就是那位最高掌权者。
    此时他只要有半分犹豫,便只会叫人觉得他畏缩,而非谨慎。
    穆空青将所有需要避讳的内容在心中过了一遍,反复提点。
    而后提起笔来,几乎是一气呵成,完成了一篇初稿。
    永嘉书院的季考素来都是只给一张答卷,要求学生落笔无悔。
    穆空青既然能连夺那许多次季考的前十,那么他自然有无需反复修改便能作出好文的本事。
    初稿完成后,穆空青从头到尾浏览了两边,只粗略改了言语不够精简的几处,而后便毫不犹豫地开始誊抄。
    而此时,甚至还有考生仍在沉思,尚未动笔。
    穆空青的动作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其他人的注视并没有给穆空青带来什么影响。
    真正让穆空青感到压力的,是龙椅上的那位。
    这位执掌大权近半个世纪的年迈帝王,此刻的目光正从殿内三百余人的身上略过,最终停在了为首的穆空青身上。
    穆空青笔下一顿,及时抬起笔尖,从容地蘸了蘸墨汁。
    何谓如有实质的目光,穆空青如今是切实感觉到了。
    一篇七百字的策论,穆空青在行文流畅的情况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将成稿誊抄到答卷上。
    穆空青停下笔,顶着永兴帝的压力,硬是不慌不忙地将答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这才对候在一旁的内侍点头示意交卷。
    穆空青交卷的动静不算大,但也不小。
    若是那一心答题的考生可能注意不到。
    但若是原本就心绪纷杂的考生,再一见本届会元竟已经答完了,自然更觉慌乱。
    穆空青交卷之后便没了旁的动作,只安静地坐在原位上,连目光都不曾移动。
    倒叫一心觉得穆空青交卷交得太早,认定其恃才傲物的几位老大人们摸不准了。
    瞧这模样,倒也不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啊?
    按照规矩,殿试答卷也是得糊名封匣,而后由考官判卷,择出前十之后递交御前,由当今圣上最终裁定。
    然而这世上最讲规矩的地方,往往也就最不讲规矩的。
    穆空青的答卷甫一装匣,那捧着答卷的小内侍便得了大太监的暗示,极有眼色地打开了匣子,递到了圣上面前。
    殿内大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不过在座哪位不是人精,面上都端得八方不动,心中却是一片了然。
    帝王这都已经堪称明示表态了,再结合此次考题,他们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来今科殿试过后,他们还得去打听打听这位未来状元的试卷,好生琢磨一下他写的文章了。
    永兴帝不声不响地将穆空青的答卷看完。
    越是往下看去,神色便越是凝重。
    穆空青的文章写得着实出色。
    若当真论起文采来,殿试上写的这篇,自然是不如会试时精雕细琢的那篇的。
    可在永兴帝眼中,穆空青能得会元之位,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文章恰好合了自己的心意。
    这会元之位里,少说掺了五分运道在。
    有了这个会元,无论穆空青殿试答成什么样,哪怕他只是空想,实际上根本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永兴帝也会给他状元之位。
    毕竟穆空青已经连中五元了。
    他大炎开国一来,也不过只出了两位大三/元而已。
    若是在他治下能再出一位六元及第,那便是将来在史书上也能记上一笔的治世功绩。
    但眼下,永兴帝看完了这篇详述海贸之策的文章后,便是真真正正地将穆空青此人放在了心上。
    不是为他的立场,也不是为他六元及第之名。
    而是真正重视起了这个人。
    原先永兴帝以为穆空青的那些理论不过是误打误撞。
    他一届出身清江府的寒门书生,有没有见过海都不好说。
    他即便读书再多,也不可能切实了解海贸之事。
    但现在结合这份答卷上的管治之策来看,穆空青先前得出的那些结论,竟好似都是有所依据的?
    永兴帝即位治国近五十载,许多事上他可能不够专精,但他对于事物的判断力却是半点不缺。
    这份答卷上的许多东西,莫说是远在京城的永兴帝,就算是两广之地的官员,也未必能想得如此深远。
    只可惜!
    可惜这殿试策论,竟只有短短七百余字!
    永兴帝将答卷放回匣内。
    此时,他倒当真庆幸自己将会元之位点给了这样一个人才。
    六元及第,此人名副其实。
    永兴帝的心中在想什么,垂眸装塑像的穆空青自然不知。
    殿试两个时辰一到,穆空青便施施然起身行礼,随着人群依次退出大殿。
    直到走出宫门,这些贡士们方才略微放松下来。
    张华阳第一时间便寻到了穆空青等人。
    此次会试张华阳名列第三,名次高得有些出人意料。
    穆空青恭喜他时,他也只说是运道问题,还道自己是占了出身的便宜。
    也是因着这事儿,穆空青才知道张华阳出身勋贵,乃是平远侯府嫡出小公子。
    当时穆空青愣了足有十来秒,硬是没能将张华阳和勋贵家的小公子对上号。
    倒不是穆空青对张华阳有什么意见,只是瞧他成日里盯着荷花池拼命薅的那个劲儿……还真看不出来。
    不少自诩清流的文人们,素来都是瞧不起武将勋贵的。
    张华阳这回会试拿了一甲,免不得要招些酸言酸语。
    有些话穆空青听了都皱眉,张华阳自己却毫不在意,甚至还大咧咧地告诉他们,就是他爹警告他今科会试答题别想着出风头,遇事只管和稀泥就完了。
    谁曾想这和着和着,就莫名其妙被踢到了前三的行列里,放在帝王的案头加入争魁的行列。
    眼看着张华阳一甲在望,交的好友也是摆明了仕途坦荡,平远侯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次张华阳过来,便是要请穆空青等人去平远侯府办的诗会。
    因着两日之后便是殿试传胪,紧接着又是礼部的琼林宴,于是这诗会便被定在了琼林宴后的第二日。
    张华阳小声道:“打从会试放榜那一日开始,我就像个猴儿一样,不是在宴席上给人看,就是被我爹带出去给人看。我估摸着会试都如此了,等到殿试唱完名,那我不得直接被我爹拴着展示。”
    穆空青低头用手揉了揉脸,好悬没在这宫门外头笑出声来。
    张华阳叹道:“我瞧着,后头怕是没什么机会见你们了,索性便趁今日将事情同你们说了,回头帖子我会遣人送去的,你们就当给我个面子吧。”
    据张华阳所说,自打他大哥,也就是平远侯府的世子爷,娶了文官家的女儿做世子夫人之后,这诗会便几乎是每年都要办上一次。
    穆空青对作诗兴趣不大,但既然张华阳请他了,穆空青也就应下了。
    就当是提前适应官场交际。
    后头几日也果真如张华阳所言那般,根本就见不着他的人影。
    直到殿试传胪那日,穆空青才在宫门外见到了一脸苦像的张华阳。
    穆空青叫了他一声,张华阳一抬头,条件反射性地摆出了一张笑脸。
    而后见是穆空青等人,那张脸又迅速地垮了下去。
    瞧着应当是没少受磋磨。
    没等张华阳诉苦,便有内侍前来引路。
    今日殿试传胪大典,诸贡生须按会试名次成列,入太和殿,也就是世人常称的金銮殿。
    辰时初,东侧门开。
    穆空青走在最前,率先踏上了汉白玉石桥。
    如今已是三月底,正是严寒褪去,春意盎然之时。
    旭日初升,朝阳探出一角悬于东方,白玉石桥仿佛泛着粼粼金光。
    红墙金瓦的巍峨大殿立在正前,无声观望着这三年一度的盛典。
    穆空青率贡士进殿,俯身参拜。
    十二冕旒下,永兴帝微微颔首。
    有礼部官员手执黄榜上前一步,高声道:“永兴四十九年三月十六,帝御保和殿试进士,穆空青首以程试上进,帝嘉其敏速,赐一甲状元及第,任从六品修撰——”
    穆空青的呼吸都有些情不自禁地急促了起来。
    他正待上前俯身谢恩,却不想那官员话还未尽。
    “昔有三/元及第赐大三/元碑,今有六元及第,特赐六元及第状元府,并白银百两。”
    竟是直接赐下官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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