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马匹停在断崖边,人却像人间蒸发一般,崖上崖底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妹妹体弱,又风雨大作,这一天一夜她如何熬得过?
    想到此,虞辛夷狠狠握拳捶向身侧大树,震得树干簌簌一抖,满眼自责。
    薛岑亦是双目通红,清朗的嗓音因通宵劳累而变得沙哑,“虞大小姐勿要焦急,如今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薛府侍从执着火把向前,压低声音道:“二公子,这片山谷都搜遍了,悬崖几十丈高,虞二姑娘该不会已经……”
    话还未说完,便听薛岑沉声打断:“她不会有事!若再有人胡言,就地处置!”
    他素日温润,第一次如此盛怒,薛府侍从都吓得跪地不起,连忙称“喏”。
    天边一线微白,风停了,积雨自林间叶片上滴落,落在薛岑额上。
    他抬手接住那一抹冰凉,视线顺着雨水的方向往上,再往上,定格在雨雾蒙蒙的峭壁上头。
    虞辛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立即会意,眸中划过一抹亮色:“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搜到。”
    崖上,石台。
    虞灵犀又渴又饿,烧得口舌生燥,迷迷糊糊间察觉到一股温热缓缓濡湿了她的唇瓣。
    她想张嘴接住这抹“甘露”,可发颤的牙关就像是蚌壳一般紧闭,怎么也没力气张开。
    身边之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抹温热的甘霖暂时远去。
    不稍片刻,阴影再次俯下,有什么柔软温凉的东西贴在了她干燥颤抖的唇瓣上,继而一条滑热撬开了她的牙关,将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哺进她的嘴里。
    那液体实在难喝,虞灵犀下意识皱眉,想要挣动,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眼睫颤抖着打开一条缝,晨曦黯淡,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宁殷无限放大的俊颜。
    他的唇上沾着比斗篷还艳的红,将什么东西一口一口渡进来,填充她灼痛的胃部。
    虞灵犀最后记住的,是他那双古井无波的,没有一丝情欲的漆黑眼眸。
    ……
    再次醒来,虞灵犀已是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睁眼便是自己闺房熟悉的帐顶,案几上烛光昏暗,窗外一片深沉的夜色。
    她刚坐起身,便见胡桃高兴得打碎了手里的杯子,跑出门外欣喜道:“将军,夫人!少将军大小姐!小姐她醒了!”
    虞灵犀按着昏沉沉的脑袋起身,抿了抿唇,立刻尝到了舌间残存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
    像是……鲜血的味道。
    “岁岁!”
    虞灵犀从未见阿娘这般着急的模样,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她榻前,拉着她的手问,“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阿娘,我没事。”
    虞灵犀脑袋还不是很清醒,下意识露出乖巧的笑来,安抚道,“只是一个小意外,您别哭呀。”
    “还敢说只是‘小意外’?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虞辛夷的眼睛红得像是三日未眠,坐在榻前紧紧拥住妹妹,“臭丫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没事,多亏了……”
    环顾四周,虞灵犀问,“救我的那少年呢?”
    虞辛夷的面色微妙一顿。
    她松开虞灵犀,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是薛岑先找到困在峭壁中间的你,并未发现什么少年。”
    “怎么会?”
    虞灵犀明明记得清清楚楚,宁殷是如何跃下悬崖抓住了她,如何在峭壁上为她遮挡风雨,甚至是……
    她抿唇,狐疑地看向虞辛夷:“阿姐,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辛夷生性秉直,不擅说谎,见妹妹怀疑质问,便将脚一跺:“哎呀,虞焕臣你来解释!”
    妹妹已经及笄,虞焕臣不方便进寝房内间,便在屏风后站立。
    默了半晌,答道:“岁岁,你是女孩子,和个奴子在一处待了一天一夜,传出去会对你不利。”
    “所以,你们就挑了一个名声好、门第高的薛二郎,替我掩埋此事?”
    虞灵犀呼吸一窒,掀开被褥下榻,“他在哪?”
    “岁岁,你还病着……”
    “那个救我的少年,在哪?”
    一阵沉默。
    虞夫人到底心生不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虞焕臣这才叹道:“按理说,若奴仆毁了主子的名誉,唯有他从世上彻底消失方能止损。但他毕竟救了你,于是我以重金酬谢,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府了……”
    话还未落音,虞灵犀便冲出了房门。
    第17章 名字
    虞灵犀在后院找了一圈,果不见宁殷,便转身直奔角门马厩。
    侍卫青霄牵着马匹走过,似是准备出门办事。
    来不及打招呼,虞灵犀从青霄手里抢过缰绳,踩着石阶翻身上马,一拍马臀喝道:“驾!”
    “小姐,这马……”
    青霄惊骇:这马还未来得及装上马鞍和垫子啊!
    来不及去追,骏马已驮着素衣披发的少女消失在浓黑的街角夜色中。
    虞灵犀沿着府门前的街道找了一圈,都不曾见到宁殷。
    天这么黑,他又受着伤,能去哪儿呢?
    脑中灵光一现,虞灵犀想起一个地方,立刻调转马头,朝升平街奔去。
    亥时,市集皆歇,街上几点灯影寥落,空无一人。
    欲界仙都烧塌的房舍,宛如黑骨般嶙峋支棱在黑暗尽头。而焦黑残败的坊门下,果然靠着宁殷孤寂的身形。
    他听到了马蹄声,站直身子,影子在他脚下投出长而落寞的影子。
    可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丁点意外。
    那一瞬的尘埃落定,使得虞灵犀忽略了檐上灰隼一掠而过的影子。
    心安过后,便是绵密蔓延的酸意。
    或许宁殷没有家,被父兄“驱逐”出府,他潜意识中的归宿,仍是这个赐予了无尽伤害与屈辱的欲界仙都。
    又或许他是故意躲在这儿,在她能找到的地方。
    无论有意无意,虞灵犀都必须将他带回去。
    不管是天神抑或恶鬼,她都要让他,成为虞家未来的庇佑。
    “吁——”
    宁殷微微仰着头,眸中映着她驭马急停的小小身影。
    骏马高高抬起蹄子,马背上的少女捏紧缰绳,披散的墨发如云般飞扬又落下,在身后拉出金丝般耀眼的光芒。
    她竟是来不及梳洗更衣,穿着素白的中衣单裙便追了出来,翻飞的裙摆下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脚踝和小巧的绣鞋。
    马背光秃秃的,甚至没装上马鞍。
    虞灵犀控制着马儿小幅踱步,澄澈美丽的杏眸投向马下。
    “小姐。”
    四目相对,宁殷欲盖弥彰地将包扎严实的左臂往身后藏了藏。
    虞灵犀还是瞧见了那渗出纱布外的殷红,不由抿了抿唇,唇齿间仿佛又溢出了那股腥甜温热的铁锈味。
    她蓦地开口:“你说你没有名字,我便送你一个。”
    宁殷望着她,静静听着。
    “你原先的代号‘二十七’太过拗口,我便取末尾字‘七’,以国号‘卫’为姓。”
    虞灵犀的胸脯微微起伏,目光像是穿透眼前的的少年,回到遥远的过去,一字一顿道,“在找回你真正的名字之前,你便叫‘卫七’。”
    宁殷在诸多皇子中排行第七,“卫七”是前世虞灵犀和他离京去行宫养病时,取的假名。
    是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名字。
    宁殷微微睁大眼,死水般的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
    这个名字他并未听过,可不知为何,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卫……七?”他重复。
    低哑而微微疑惑的少年音,伴随着温柔的风声飘落。
    虞灵犀颔首。
    捏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她于马背上缓缓俯身,第一次主动朝宁殷伸手。
    “跟我回家,卫七。”她红唇微启喘息,说道。
    “家”之一字,无非是世间最可笑的字眼,可从她的唇间说出来,却莫名有种令人信服的沉静。
    宁殷喉结动了动,怔了一瞬,方缓缓抬起将干净的右手,将指节轻轻交付于她的掌心。
    他说:“好。”
    那只小手纤细娇嫩,却温暖柔软,只轻轻一拉,便将宁殷拉上马背。
    落魄的少年和娇贵的少女,俱是在此时此夜,各自开始了一场前路未知的豪赌。
    “你左手有伤,身形不稳,最好抓住我,掉下去我可不负责捡。”少女压低的嗓音自前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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