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了车上的披风裹住瑟瑟的身子,疲乏地靠着马车壁。
    摊开手掌,只见两道的红肿鞭痕交错,紫红的破皮处渗出些许鲜血。
    到底酸涩了鼻根,虞灵犀轻轻碰着掌心破皮的地方,咬着唇不吭声。前世今生两辈子,哪怕是最落魄的时候,她也不曾受过这般厉害的皮肉之苦。
    可她不后悔狠心落下的鞭子,这两鞭打醒了她自己。
    她曾心怀侥幸,却忘了一个极端扭曲的性格,根本不可能是后天一蹴而成的。
    她不能再把前世的疯子与现在的少年割裂,宁殷就是宁殷。
    对付宁殷,只能比宁殷更疯。
    回到虞府,爹娘已经听闻了薛岑坠湖的消息,于是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换了干爽的衣物,虞夫人拉着虞灵犀的手掌上药,望着宝贝小女儿掌心的红肿,心疼得直皱眉。
    虞灵犀思绪熨帖,趴在案几上朝虞夫人眨眼道:“湖里太黑,我自己不小心弄的。阿娘别担心,已经不疼啦。”
    虞夫人红着眼眶,抚了抚小女儿的鬓发。
    小女儿自小体弱娇气,平时磕碰一下都会哭鼻子,可自从去年秋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一夜成长了许多。
    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坚忍,反倒更叫人心疼。
    “你呀,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虞夫人温柔地缠好纱布,将她的指尖抱在掌心,忽而喟叹道,“若是能有个知根知底的暖心人一辈子护着你,娘也就知足了。”
    “女儿不想让别人护着,只想在爹娘身边。”
    虞灵犀明白虞夫人的言外之意,半晌,终是轻而坚定道,“阿娘,我对薛二郎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虞灵犀走后,虞夫人又独自在厅中坐了许久。
    直到肩上一暖,虞将军的大手将她拥入怀中,刚毅的脸上现出几分柔情:“夫人,还在这想什么呢?”
    虞夫人回神,舒展眉头莞尔道:“我在想岁岁素来身娇体弱,为了救薛二郎,竟然敢跳入冰冷的池水中。”
    说到这事,虞将军亦是浅浅一叹:“我也没料到,岁岁会为薛岑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岁岁方才却说,她对薛二郎只是兄妹之情。”
    虞夫人苦恼,“你说岁岁到底怎么想的呢?”
    “别的不说,薛岑那孩子倒是个实心的。”
    虞将军思索许久,沉声道,“而今东宫虎视眈眈,实在是不能拖下去了。”
    女儿的终身大事,却被东宫逼得匆匆决定,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虞夫人叹了声:“要是岁岁能有个真正两情相悦的郎君,就好了。只要能豁出性命护住她,让她平平安安的,哪怕是家世门第差些,我也认。”
    “现在想这些已是无用。两害取其轻,将岁岁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人,总比嫁给一个不爱她的好。”
    虞将军宽慰道,“睡吧,明日我带岁岁去薛府一趟,看看对方的态度再说。”
    ……
    第二日,虞灵犀准备了药材礼品,和虞将军一起赶去薛府拜谒。
    毕竟薛岑坠湖的事与她有关,两家又是世交,于情于理,她都要登门探望一番。
    出门下台阶时,她下意识伸出右手,想要搭着侍从的胳膊上马车。
    谁知眼角余光一瞥,却瞥见了一条戴着牛皮护腕的熟悉胳膊。
    视线顺着胳膊往上,便是宁殷那张不容忽视的俊美脸庞。
    昨夜的事就像没发生过,他依旧面色平静地站在阶前,侍奉她出行归府。
    虞灵犀的指尖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换了左手,搭上另一边青霄的手臂。
    她的左手昨夜挨了两鞭,曾经纤白细腻的手掌此时却缠着粗糙的白色纱布,格外触目。
    宁殷眸色黑沉,昨夜的鞭影仿佛烙在他的心间,挥之不去全是她颤抖破皮的掌心。
    可虞灵犀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一声不响地搭着别的男人的手臂上了马车,又一声不响地离去。
    他缓缓放下手臂,良久伫立。
    还在生气啊。
    薛府。
    虞灵犀刚下马车,便在薛府门前遇见了个老熟人。
    薛府管家躬身赔笑道:“抱歉,赵姑娘,我家二公子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赵玉茗颇为关怀的样子,从丫鬟手中接过两包药材,交给薛府管家道:“既如此,这些就请管家转送给二公子。”
    转身见到虞灵犀,赵玉茗怔了怔,随即避开视线向前道:“姨父,灵犀表妹。”
    打了个照面,薛府管家恭恭敬敬地将虞家父女请进了大门。
    薛府的兽首门扉在眼前合拢,赵府的丫鬟啐了一声:“狗眼看人低,凭什么他们就能进去!”
    赵玉茗盯着关拢的门许久,蹙眉道:“红珠,不许胡说。”
    薛府很大,正厅没有珠光宝气、浮雕彩绘,看似简朴大气,但实际上每一根横梁、每一处漆柱,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光是这一处正厅便抵得上别处贵胄整座宅邸的价钱。
    四面书画精绝,翰墨飘香,处处彰显百年望族的泱泱气度。
    “二妹妹!”
    厅外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是薛岑听闻虞家父女前来拜访,匆匆披了件外袍便跑了过来。
    薛岑还病着,面色略微憔悴,但依旧清隽。
    大概来得匆忙,他没有束发,只在发尾松松系了根竹青的飘带,更显出几分温润的书生气来,含着笑意问:“虞将军呢?”
    “在与令尊洽谈,让我自己随意转转。”
    虞灵犀起身,酝酿了一会儿方问,“岑哥哥没事吧?”
    她说的是昨晚坠湖之事。
    “呛水太多,昏沉了一夜,见到二妹妹就好多了。”薛岑回答。
    他越是宽容大度,虞灵犀心中便越是愧疚。
    “对不起,岑哥哥。”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认真道,“若非受我所累,若非我去晚了,你就不会遭遇这些。”
    薛岑一怔,随即柔和眉眼道:“和你无关,二妹妹莫要自责。”
    他握拳抵着唇轻咳一声,方略微喑哑道:“其实,我很庆幸你昨夜逾时未至,没有撞上歹人。若是连你也遭遇危险,我才是要后悔一生。”
    那是虞灵犀承受不住的情义。
    她正思索该如何坦白婉拒,薛岑却望见了虞灵犀缠着绷带的左手,登时一滞:“你的手怎么了?”
    虞灵犀摇摇头,将手负在身后,“没什么。”
    “是因为救我受伤的吗?”薛岑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
    大约太过着急,他忽的猛烈咳嗽起来,侍候的仆从立刻端茶顺气,半晌才让他平复下来。
    他病得这样厉害,却依旧温和诚恳,处处为别人考虑。望着他虚弱的模样,虞灵犀几度启唇,又悻悻闭上,打好的腹稿一时找不到机会说出口。
    回到将军府,又下起了绵绵细雨。
    刚弯腰钻出马车,便见一柄暗青油伞横斜过来,为她遮挡住了头顶斜飞的雨丝。
    虞灵犀提裙抬头,对上宁殷浸润着雨光的眸子。
    她抿了抿唇,而后踩着脚凳跃下,躲入了胡桃撑起的纸伞之下。
    那股清淡的女儿香仅在宁殷的伞下短暂驻留,便溜得干干净净,风一吹,了然无痕。
    虞灵犀没有回头看宁殷的神情,只知他大概在雨里站了很久。
    她不会伤害宁殷泄愤,却也不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否则尝到了甜头,下次他只会变本加厉。
    宁殷只说不会杀她。
    可宁殷不知道,将欺骗和利用的手段用在对他好的人身上,本身就是诛心之痛。
    这些,都要他自己慢慢想明白。
    哪怕是想明白那么一丁点儿,这场豪赌就有了一线渺茫的微光,可以支撑她坚定地按照计划走下去。
    连着数日潮湿,总算雨停了。
    空气恢复了舒爽的干燥,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气。
    东宫那边一直没动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大动作之前的宁静。
    虞灵犀有了片刻的喘息,猜想缓了这几日,小疯子的极端心性应该平静下来了。
    大概,应该,或许……能和他好好谈谈。
    便索性屏退侍婢,去了一趟后院。
    刚转过游廊,便见一袭暗色武袍的宁殷站在阶前,正负手抬头,饶有兴致地望着院中一株花期繁盛的玉兰树。
    白玉兰开在他的头顶,落在他的脚下,如云似雪,将岑寂的少年框入天然的画中。
    一时间,虞灵犀仿佛回到了前世,那个瘸了一条腿的摄政王也曾这样站在花树下。
    树下埋着厚重的鲜血,滋养一树粉霞灿然。
    虞灵犀定了定神,放轻脚步朝他走去。
    宁殷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淡淡道:“小姐又肯理我了?”
    果然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又冷又呛。
    唔,真是前世熟悉的口吻。
    只不过,面前的少年比前世的摄政王而言,到底差了点道行。
    “在看什么?”虞灵犀在他身边站定,玉兰花香沁人心扉,干干净净。
    宁殷勾着没有温度的笑意:“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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