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灵犀接过了自己的庚帖,双方两清,方略一颔首作别。
    薛岑仍保留着躬身的姿势,平时纸笔书画四平八稳的人,此时拿着薄薄的庚帖,却颤抖得不像话。
    两滴滚烫的水珠坠下,溅在地砖的薄雪之上,烫出两个暗色的窟窿。
    内侍完成任务,满意地回宫复命去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或惊骇或猜测,一时间看着薛岑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可怜。
    “哎,好端端一桩盛大空前的喜事,怎么就弄成这样了?”
    “可不是么!临拜堂时黄了婚事,搁谁谁受得住啊?”
    “依我看,虞家二姑娘以后再想嫁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子弟,可就难啰!”
    “谁说不是呢?先是各种流言,好不容易有个情深义重的薛二郎,却又无疾而终,姻缘坎坷,许是命中孤煞。”
    “可惜了这般正直妙龄的绝色美人,经此一事,再难觅得正经良人。”
    人群中,有人啧啧叹惋,“将来不知会便宜哪家落魄子弟,或是续弦的鳏夫呢。”
    唐不离听不下去了,气得柳眉倒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长鞭。
    而后才反应过来,今日原以为是虞灵犀的大喜,她身为女傧,自然不能带武器。
    虞辛夷亦是面有愤色,顾及到妹妹的面子,才强忍着没有当众揍人。毕竟走到这一步,虞府不可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不管如何,幺妹皆是我虞府掌上明珠,虞家上下宁可她长留府中承欢膝下,也绝不会委屈她一分一毫。”
    虞焕臣剑眉星目,环顾四周清朗道,“谁再出言轻慢,便是与我虞家为敌。”
    周围的议论声这才稍稍平息,可众人看虞灵犀的眼神,依旧充斥着肆无忌惮的消遣和探究。
    “兄长,别在闲人身上浪费时间。”
    虞灵犀拉住虞焕臣的袖子,平静道,“我们回家。”
    这已经算得上最圆满的解决方式了,和所嫁非人相比,这点流言蜚语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迎着众人各异打量的目光转身,风雪沉重,她却只觉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而后,虞灵犀停住了脚步,目光落在长街尽头。
    不止是她,满街躁动围观的人都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道,让那乌泱泱的一支队伍通过。
    三千碎雪如柳絮纷飞,为首的那人紫袍玉带,身披玄色狐裘端驭马而来,俊美的面容几乎与飞雪融为一体,宛若神祗降世。
    在他身后,百余名侍从宫人挑着绫罗箱箧等物,怀抱如意珍宝,垂首井然而来。
    “嚯!谁家王孙贵胄,这般排面?”
    “是静王!”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这支队伍的主人。
    “他……他来作甚?”
    “带着那么多的东西,是又抄了哪位大臣的府邸吗?”
    这几日静王肃清朝堂的狠辣手段历历在目,朝中人人自危,一时间赴宴的朝臣骇得连声音都变了调。
    虞灵犀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宁殷最多在幕后操纵,却未料他此时竟堂而皇之地露面,还带着那么多侍从和箱箧珍宝。
    当宁殷驭马越过薛府门前,走到虞家人面前时,所有的大臣皆是战战兢兢伏地跪拜,高呼道:“叩见静王殿下!”
    唯恐慢了一步,自己就会被以“废太子同党”论处,革职入狱。
    宁殷无视跪了一地的人,越过面色苍白的薛岑,慢悠悠打马停在虞灵犀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众人皆是随着宁殷的移动调转身形,始终头朝着宁殷的方向跪伏。
    他们皆是捏了一把汗,才看了薛家的热闹,看样子又要轮到虞家了。
    静王这气势,明显是冲着虞家来者不善啊。
    虞灵犀仰着头与马背上的宁殷对视,眼底有眸光跳跃。
    风雪迷离,她眼睫沾着碎雪,压低声音问:“宁……殿下,你来作甚?”
    宁殷以马鞭轻抵下颌,漆眸如墨,唇线上扬。
    他竟是直接当着薛家上下的面,朝刚退婚的少女伸出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掌,俯身邀约道:“闻虞二姑娘退婚大喜,本王甚悦,特备上厚礼前来……送清白。”
    “送清白”三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虞灵犀心尖一颤,能将“下礼”说得如此委婉清奇的,也只有小疯子其人。
    地上战战兢兢跪伏的人一顿,宛若见了鬼。
    这……这事情的走向,怎么不太对?
    第75章 回礼
    虞灵犀刚退婚,自然不能再坐花轿归府。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宁殷朝刚退婚的虞灵犀递出手掌,意味着什么。
    方才还在惋惜嚼舌的人,瞬时都闭了嘴。
    风雪漫漫,虞灵摘下头顶的凤冠提在手中,任由青丝如瀑倾泻。
    她望着骏马上俊美无俦的宁殷,下意识抬了抬指尖。
    “岁岁。”
    虞焕臣清了清嗓子,平静道,“你坐清平乡君的马车归府。”
    虞灵犀明白,兄长是在保护她。
    她尚在退婚的风尖浪口,若当众与宁殷执手同乘一马,太过招摇并非好事。
    “本王向来不做无利可图之事。”
    宁殷难得有几分耐心,伸出的指节几乎与霜雪融为一体,“以厚礼相赠,是要堂堂正正向将军府要一个人。”
    太张扬了。
    虞焕臣看了眼妹妹,皱眉道:“若静王殿下所求为舍妹,恕臣不能领命。”
    宁殷挑眉。
    虞焕臣还未说话,一旁的虞辛夷按捺不住道:“岁岁是虞家掌上明珠,无价之宝,非利益能衡量,给多少银两也不换。”
    宁殷轻轻颔首:“若是不肯换,也可。”
    虞灵犀狐疑,宁殷绝非这般好说话的人。
    果然,宁殷面不改色,悠然道:“只是真动手抢起人来,恐怕会闹得不太好看。”
    他垂眸,看向虞灵犀道:“虞二姑娘是自己上来,还是本王抱你上来?”
    虽说是询问,但虞灵犀俨然没有选择的机会。
    她还未来得及说服兄姊,宁殷已抬手扬鞭,一抽马臀。
    黑色的骏马长嘶着喷出一口白气,朝着她身侧疾驰而来。
    下一刻,虞灵犀只觉腰间一紧,整个身形腾空而起,落于宁殷的马背上,禁锢在他清冷的怀抱中。
    宁殷低喝一声“驾”,竟是载着她冲破人群,朝静王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岁岁!”
    短暂的怔忪过后,虞焕臣翻身上马,第一个追了上去。
    “宁……宁殷!”
    耳畔的风呼呼作响,剧烈的颠簸中,虞灵犀险些咬破舌头。
    风吹起她嫣红的袖袍,宛若一只挣脱束缚的蝶。
    宁殷嘴角微动,手臂将她的纤腰箍得更紧了些,玄色的狐裘与嫣红的衣裳在风中交映,所至之处,众人俯首躬身相送,不敢稍出一言。
    四周死静,薛家人的神情顿时十分精彩。
    先是被降罪革职,又被退了婚事,如今静王竟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抢未过门的新妇……
    薛家的颜面,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摩擦。
    “府中有要事,不送各位了。”
    虞辛夷朝着薛家人和唐不离一抱拳,亦翻身上马,领着送亲的自家人归府,赶去处理另一个难题。
    薛岑一直目送着虞灵犀的身影离去,直至婚服的肩头积了厚厚一层白。
    宾客惶惶然起身,也不敢多留,陆陆续续告别离去。
    不到一刻钟,门庭若市的薛府便变得冷冷清清,只余雪水中的炮竹纸屑凌乱铺洒,如同旖梦破碎,一地狼藉。
    “耻辱!”
    薛父气得胡须微颤,重重道,“奇耻大辱啊!”
    薛岑怔然望着墨色天空下洋洋洒落的雪花,喃喃道:“雪覆青丝,却终是……不能与子偕老。”
    “梦该醒醒了,二郎。”
    一旁的薛嵩道,“你若还有一腔血气,就该想想如何报这夺妻之恨,让他们血债血偿!”
    “别说了,阿兄……别说了。”
    薛岑闭上眼,抬手摘下新郎官帽,眼角沁出一行清泪。
    ……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宁殷勒缰停马,早有静王府的亲卫驾着马车等候在街口。
    宁殷率先下马,顺手掐着虞灵犀的腰,将她一同提溜了下来,塞入锦绣如春的马车内。
    “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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