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忧怔然放手,不由想起临来蓬莱境时与花万仪的一番谈话,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三天前,浣花宗,造化天。
    花解忧从玉花团簇的修炼花台上走下,这里经过谷小草和巫娆那通大闹之后,早已被收拾停当。
    他从楼梯高处向下看,底下密密麻麻都是肃立的玉人。
    因是站在高处的地方,“一览众山小”么,就莫名有种操纵众生的愉悦感。
    怪不得浣花宗修炼的地方是一座塔,便是要告诉弟子们,塔有上下阶级、人有高低贵贱,这般以来,大家大抵是都只肯向上走的,尤其是当意识到顺流而下是死路一条的时候。
    点解术新一轮的修炼又开始了,大概再过三旬,会有一次首席大选,不知届时站到花坛上的又会是谁呢?
    花解忧站在原地不知想了一些什么,忽然又反身向上,在顶端那层镂雕着海棠花纹的密室前徘徊。
    他动作很轻,轻软如薄霞的裙裾在台阶上迤逦,悄无声息的离开。
    花解忧背过身,下了两阶石阶,他背后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进来吧。”
    花万仪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花解忧挑了挑眉头,又从善如流地折返走入。
    大抵是主人起居在内的缘故,此处密室颇为安逸,墙上燃着鲸油炼制的长明灯,熏炉烧着木樨香,就连足下铺着的厚毛毯也是暖融融、厚敦敦的。
    这里到处都是海棠花纹饰,花解忧进门后下意识抬头,藻井上千余个方格内,用斑斓色彩描绘的全部都是各色各异的海棠花样。
    “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这藻井的传言?”
    花万仪款款走到花解忧身边,陪他一起向上望去。
    花解忧自然是听过的,传说这处藻井的红色海棠花,是用历代浣花掌门圆寂前的心头血染就,甫一入门派的小弟子们,都当做是鬼故事一样在传。
    掌门密室见都没见过,却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自听到这个故事,每逢进入这间密室,花解忧总会下意识抬头看,那海棠花瓣卷舒之间、艳色姝异。
    因着那传言的缘故,也许其他人总会略感这藻井海棠阴森,他却常想自己的心头血滴上去,该是何般模样——
    往往是念头一动便被他自己主动压下来。
    花解忧不喜欢耽溺于一些无端无果的想象中,而凭他如今的实力和筹码,远未到得偿所愿的时候。
    “解忧啊,那传言确是真的。”
    花万仪见身旁人无言,便自顾自说道。
    “说不定,日后你也有将心头血滴上前去,染一瓣海棠的机会哦。”
    花解忧闻言一惊,他隐蔽的看了一眼花万仪,感觉对方似是话中有话,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最终,内在的忧心忡忡化作面上的一派沉稳真诚。
    他谦逊拱手道:“浣花传承岁深,解忧不敢以蒲柳之姿,妄图高位。”
    花万仪却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忍不住哼笑一声,调侃一般又道:“不敢妄图高位?元宝派阵基那里,是你动的劫雷吧?”
    她的语调轻浅,然而听在花解忧耳中,却无异于惊天响雷,让他一颗心禁不住沉了沉。
    花解忧状似不解道:“掌门何出此言?”
    花万仪却好似没有听他反问一样,仍是自言自语:“难道你是迫不及待想坐我的位置?若非如此又是为何呢?难道你与那巫娆仙君有仇?这才要置其于死地?”
    花解忧听不下去,他克制的向前走了两步,超出花万仪半个肩头,表现出一个紧绷的姿态,就连话中也带着几成火气。
    “当时弟子在妙缘广场牵制元宝派的人,怎会动那劫雷?更何况那阵基威压甚剧,我总没有上赶着找死的道理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从那场爆炸里逃出来多亏了咱们浣花宗的点解术。”花万仪似乎料中了花解忧的反应,仍是不慌不忙道:“我从原地活过来的时候,决定把谷小草救下来。”
    花万仪双手一击掌,歪着头笑吟吟看向花解忧:“哦,对了。我挖开碎石,把谷小草抱出来,本要走了,却又从地上看到一片碎玉,而那块玉不属于我身上任何一个部位。”
    “你天生该是浣花宗的人,首席大选还没开始,前辈后辈就被你解决了不少。”
    花万仪嘴上不提,但却居然是对宗门内外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来来去去,你应该攒了许多条命可以用吧?纵然那登仙道阵基威压甚剧、险象重重,可你总有机会试错,不是吗?”
    得知花万仪在废墟发现自身崩解时落下的碎玉,花解忧心中慌乱,面上却强行逼迫自己不露分毫破绽,也怪他修为不及花万仪,虽然先动手,玉身恢复的却比对方慢。
    他紧抿薄唇,此时反倒比先前更加镇定:“我对浣花掌门的位置没兴趣。我牺牲这许多条命,也只是为了一个谷小草罢了,我为情所困、有了弱点,师尊应当高兴才是。”
    花万仪点点头:“解忧,你可知道,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道理,你害死巫娆,未必能得到谷小草。”
    花解忧从花万仪栖身修炼的花台上折断了一只琉璃海棠,拈花微笑。
    “我早就看出谷小草对巫娆有几分情思,可那又如何?在我这里可没有得不到便成全的说法,活人虽争不过死人,可换句话说,死人也绝活不过来与我抢活人吧?”
    花万仪在万朵宝石花丛中,用指尖拂略而过。
    最终长叹一声,了然笑道:“解忧啊。天道自然,天命殊途,你要靠抢靠骗,便已是输了,我的话你信不信?”
    花解忧半真半假的温言:“掌门从何得出的道理呢?难道是从您妹妹桃风仙子那里吗?”
    要论阴阳怪气,何曾有人比得过花解忧,也许已经猜出他后头的话不太好听,花万仪一直挂在唇边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
    “是,您当年和妹妹选宗门的时候,仗着天资卓绝、性情灵敏,先抢选了整个修仙界赫赫声明的浣花宗,却不想这里的每一份向上的台阶,都是拿血来换,拿命来填的。”
    “相比之下,您那妹妹就傻人有傻福了。她天资差、性子笨,惯来难与您争锋,分明去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末流门派,却得到师门上下宠爱。”
    “真是令人厌憎的无忧无虑啊。”
    屋内笑着的人只剩下花解忧:“若没有您把她骗去凡人界,受尽困苦欺凌,恐怕还没有胡拉拉吧?这,就是人定胜天的道理。”
    “虽说我不太喜欢您那偶然昙花一现的仁慈,元宝派阖宗上下都没了,何必还要留个桃叶仙子的传承。但您救的是谷小草,您的恩情,我记着。”
    花解忧向花万仪长揖拜礼:“我得去找谷小草了,等晚了她就该把自己作死了。”
    琉璃海棠被丢弃在两人脚下。
    花万仪看着他遥遥远去的背影,忽然开口低语:“你这样想,是没有见识过命运的威力,莫测的命运啊,向来是半点不由人的。”
    第八十三章 [v]
    等那易容丹药的作用渐渐褪却,花解忧也恢复了本来容貌。
    谷小草自入魔后,完全没有打理过一身狼狈,随着灵气逸散,煞气也冲出体表胡乱滚动着。这气流阴冷躁动,碰起来不太舒服,花解忧没有自虐的爱好,特意躲了躲。
    只听花解忧远远站着劝道:“你先收拾收拾自己吧,如今这模样出去,简直像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女鬼,哪怕不说也知道你是邪修。”
    谷小草坐在门槛上,如同一个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泥人活菩萨:“我又不会出门去,没必要收拾,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花解忧被她消极怠工的态度弄得没脾气了,暗道这可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他只好耐下性子问:“我说,你们元宝派那处登仙道阵基是个什么来历,你就没有一点头绪吗?”
    谷小草完全是一副不关心、不配合的样子,耷拉着眼皮,垂头丧气,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复他。
    “之前从来没听说过元宝派有这玩意儿。”
    “我当你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想干啥,原来你是替花万仪那老婆子打探消息来了,行了行了,你看我都交代了,你该走了吧?”
    “我不是为打探消息来的。”
    花解忧小心翼翼看了谷小草一眼,似是怕她再度躲回庙里,前功尽弃:“你不要再是这幅死样子,至少把阵基的事情查清楚。”
    花解忧说得头头是道。
    “修仙界的气运看不见、摸不着,卓卓定罪全靠有登仙道为证。可元宝派当年为何要封存登仙道呢?再说千把万年的过去了,当初到底是不是元宝派封的登仙道还不一定呢。”
    谷小草不置可否:“是不是元宝派很重要吗?”
    花解忧忍不住劝道:“你振作起来查一查,万一你师父他们是清白的呢?我看这登仙道背后水很深啊。”
    也不知道这句话触到谷小草哪根弦儿,她周身阴邪煞气蓦然高涨,眼球中更是血丝密布。
    她一掌击在花解忧身上,后者猝不及防被打实了,倒退出去一丈远,跌在地上捂着胸口,疼的面目扭曲。
    “他们是清白的又如何?澄清了又怎样?人都死了,活不过来了!”
    谷小草丢下这话就再度踏入庙内。花解忧见势不妙,连内府受的伤都顾不上查看,从地上胡乱撑爬起来,上前一把扯住她。
    情急之下,他有些口不择言:“谁说人死了活不过来?!”
    谷小草心头一颤,去势骤减,忍不住回身看他,眼神中藏着她自己都难察觉的盼望,以及对希望落空的恐惧。
    见谷小草卸下那股往庙里去的劲儿,花解忧略微放松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压力,他顶着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心中则在争分夺秒地盘桓着下面该如何劝她。
    花解忧深吸一口气,勉力露出一个笑来:“小草,你这人怎么榆木疙瘩脑袋呢?修仙是为何,不就是求长生吗?此界没有复活死人的办法,仙界未必没有啊。”
    见谷小草若有所思,花解忧立即趁热打铁。
    “等你调查清楚登仙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能与上界取得一些联系呢?或者你还可以有得道飞升那一天。无论如何,只有你活着,他们才有活过来的希望。”
    谷小草似是得求一个认可方能安心,她探寻着花解忧的眼神,四目相对:“你是说,他们还有可能活过来?”
    花解忧见她眼眸深处终于仿佛燃起火苗,不再是枯井一座,渐渐放下心来,却又一时间心酸不已。
    他知道支撑谷小草的那份希望,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巫娆。
    可他还是点头:“对,上界一定有办法。神仙么,通天彻地、无所不能。难道不是么?”
    谷小草呢喃:“我该怎么做?”
    花解忧见谷小草终于被自己劝回了头,继续温言细语地跟她商量:“卓卓是如何知晓那阵基藏在元宝派的,你可还记得?依我看,一切都得从那册碧落遗书查起。”
    谷小草长久混乱的大脑,终于如同生锈的齿轮缓缓启动。
    她想起来卓卓曾声称,玄天宗前掌门梦化仙的遗书与碧落遗书内容别无二致,都指控元宝派中封印登仙道阵基,截留修仙界气运。
    她问道:“碧落遗书在卓卓手里,你是说我们要去趟玄天宗?”
    花解忧摇头:“不。时机不到,玄天宗防备森严,卓卓也并非好相与的,咱们如今很难拿到遗书。”
    “不知你可否还记得鬼市?那是我浣花与玄天两宗合作开设的拍卖场,浣花在明,玄天在暗。”
    谷小草回忆起来当初为了进仙人墓,在昆吾境大柿子城的经历,她与巫娆、捻尘缘三人曾经偷闯鬼市抢夺碧落遗书,无意间在鬼市看到的图腾乃是腾蛇衔海棠,不由恍然。
    相传蚺可化蛟,蛟可化龙,看来玄天宗为避耳目不愿张扬,这才选择了腾蛇作为那些暗中产业的图腾。
    花解忧道:“客人来往资料,珍宝背景都会在鬼市入册,那里主要由浣花宗管理,查起来没有那么难,咱们应该先去见一趟管事,从鬼市查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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