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李潼也接触过不少女子,性格自然各种各样,但却少有什么娇痴缠绵,多数都很有主见,比如眼前这个唐家小娘子。
    可问题是,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小娘子误会了,今次邀你出坊,只是给你安排一个处境来历。毕竟前事隐晦,不好坦言,娘子又不可长久深居,不至人前。”
    李潼耐心解释一句,也是傅游艺今次给他提了一个醒,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人事刁难,或就要遇到被人彻查府邸的情况。这位唐家娘子来历不清不楚,总归是一桩麻烦。
    至于将人赶出家门,他是没有想过,否则恩转成仇,倒不如一开始就不作包庇。此前他见这位小娘子身手灵活矫健,不似寻常闺女娘子,担心管束不住。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这位小娘子却能耐得住寂寞与拘束,务求不给他添麻烦,那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李潼看在眼里都有几分怜惜。毕竟,谁又不是颜狗呢?
    “大王真的不是厌我、逐我?”
    唐家小娘子闻言后,眼眸中又有了神采,并疾行两步冲到李潼身前。
    李潼有些尴尬的稍作退步,避开那一股随身而动、迎面袭来的绕体香风,并微笑道:“邸中坊外,杂眼太多,此番出门还是不能循于常途,需要暂时委屈娘子。但到返回之后,有了一个出入的来历,小娘子大可不必再避讳内外耳目,邸居安待家人归来。”
    “谢谢、谢谢大王!大王真是、真是一位表里如一的、”
    唐家小娘子脸上颓气一扫而空,握起两个粉拳对击,转又觉得有失仪态,忙不迭将手垂下,低头小声说道:“我名、阿耶唤我舒娘,大王可以一样称我。”
    “这事我听阿姨讲过,娘子巧名灵舒,真是人如其名,想是父母珍爱寓此。虽然不能朝夕相对,但有长情念念,阿舒娘子大可不必伤怀孤独。”
    李潼又笑着安慰这位娘子一句,别的不说,单从名字来看,这位唐灵舒小娘子应是深得父母喜爱。不像自己兄妹,听名字根本判断不出爹娘爱意多深,如他小妹李幼娘,闺名草率得感觉像是生错了一样。
    小娘子闻言后也连连点头:“我也像大王这般想,人人都有忙碌不便,分别总是难免,只要心里记得,人间、黄泉,总能相见。”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微微颔首:“说得对。”
    要将唐家这位小娘子带出王邸也不容易,毕竟李潼对自己府邸中听用众人都不怎么相信。商议片刻还是决定让这位小娘子先藏进箱笼里,由郑金吩咐僚奴搬上自己的坐车。
    这时候,外间诸事也已经收拾完毕,李潼直接在邸中登车,马车缓缓驶出王邸。
    邸前大街上,几十名王府仗身列队,由司马王仁皎亲自率领跟从。前有鼓吹仪仗七八人,车前车后有府员骑马跟随。
    至于傅游艺这会儿也早在王府里处理过伤势,戴回了幞头,除了前额下沿露出一角纱巾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创伤。他欣喜于能够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拜访,主动承担了引仗净街的责任,率领十几名县廨衙役前行开道。
    队伍行出履信坊北门时,又不免遭到了金吾卫街徒审视跟随。不过这一次李潼根本不惧,仪仗齐备,去向明确,也不怕人打小报告。
    途中李潼担心长久蜷缩在箱笼中难免气闷,便掀开盖子说道:“车帷可阻耳目,阿舒娘子可以先出来。”
    “不用、不用,可以忍一忍。”
    虽然选择了一个不小的箱笼,但也不过几尺宽高而已,幸在这小娘子身躯玲珑窈窕,蜷在箱中两臂抱膝,她长发散垂遮住了脸庞,听到少王的话便微微摇头,稍作停顿后又说道:“大王几时返回?我的、我的行装都还存在你家里……”
    听到这小娘子言语中还是有些害怕会被丢弃在外,李潼便忍不住笑起来:“放心罢,只要在外留宿一夜。稍后进了魏国寺,我会吩咐人先给阿舒娘子安排一个寺籍……”
    “寺籍?我要削发作比丘?”
    听到少王的安排,那唐灵舒小娘子顿时一惊,语调都有些大,她有些困难的拨开眼前散发,露出半张娇红脸庞,眼里则有焦虑:“不行的、我可不能……阿母病中都还刺织锦缎,留给日后我的孩儿,我不能、不能……”
    你还挺有算计!
    李潼见她一脸的细汗,抬手递过去一方锦帕,耐心解释道:“寺籍也不是让你落发修行,只是客寄佛寺的一个凭证,是净人、居士,不至于完全没有来历。魏国寺是胜地道场,寄籍在此,州县官署也都不敢随意过问……”
    听完这解释,那小娘子脸色才好看几分,沉默片刻才呢喃道:“我给大王添了许多麻烦,大王真要觉得便利,不是不可、但也只是装一装……不能成真的。”
    听到少女又是口是心非,李潼又乐起来,说你是绿茶你连个茶芽都算不上,就这点心机、大凡我不是个颜狗加上惦记你爷爷,一天卖上十个八个不带黑天的。
    少女见李潼浅笑不语,便有几分羞涩,稍作挣扎以至于容身的箱笼都晃了一晃,她眼眶微微泛红:“大王觉得我说假话?你天生尊贵,哪里试过被人逼得没有逃路、人要是害我,我连死都不会怕,更不会求饶!可你又不害我,还、还肯好心的收留我,我就是怕、怕你突然厌了,不再包庇……”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怅然苦笑道:“娘子这么说,倒是诉出了我的真心。人若只是身无长物,倒也能存心壮烈,少有顾虑。但若能挣扎出一点浅末所得,反而患得患失起来,深恐失去。”
    “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觉得,大王你本也没有必要包庇我,可你这么做了,让人心暖得很。那天你说肯留下我,我见你、见你周身都是光辉,只觉得哪里都好,不想你变坏、我知不该强求人,但又管不住自己心里怎么想……想你待我好,不想你变坏!”
    少女讲到这里,已经隐有啜泣声,晃着脑袋垂下头发遮住脸庞,哽咽道:“我不能说了、求大王盖回箱子,这样好丑……”
    听完少女这番辩白,李潼不免沉默下来。
    他听过许多话,说过许多话,但能够这么坦率,把自己的小人心肠说得这么直白的,还真是很少听到,以至于隐隐觉得少女这是指桑骂槐说他:别管什么道理,对我不好,就是坏蛋!谁对我好,我就讹谁!
    想到这里,李潼倒想安慰一下这个灵魂知音。
    不过听到少女直言姿态好丑,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拍拍少女发顶,不避亲昵,并安慰道:“娘子不必忧愁,我对你也是幸逢知己。人生在世,不必强求内外坦荡,能有一二人坦露心迹,也是福气。我今天携你出门,也是想做坏事,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想听,我又不是真的坏、肯说这些,还是不想在心里太对不住你……”
    “还是听一听吧,见不见得到前行那绿袍老物?他今日登门想要害我,却被我砸了满头伤疤,现在我诈他随行,是要害他……”
    李潼也是兴致偶发,想要跟人稍作倾诉,心里负面事情积攒太多,觉得整个人都偏向阴沉。这些阴祟算计又不好跟别人说,眼前这个少女倒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少女嘴里说着不想听,但当李潼开口,耳朵还是竖起来,调整身姿半跪在箱子里,手攀箱沿直起上半身探头望去:“怎么这样?他为什么要害大王?”
    “人事纠纷,哪有太多为什么。你家恶亲又为什么要欺你?我不想害人,人却来害我,盼能攫取利好,这也并不稀奇。”
    李潼倒不觉得自己在把人教坏,生人在世,谁又有资格天真无邪,他接着又说道:“知不知我要怎么害他?”
    “家里不好掩埋,把人骗出城外杀掉?这也太、太……”
    少女转回头,咋舌瞪眼,一脸的于心不忍。
    李潼见状顿时有些凌乱,你比我狠多了,凭什么这幅表情看我?
    “不是要杀他,杀人太粗暴。”
    他抬手扒拉开覆在少女脸庞的发丝,的确有点丑,拨开就顺眼多了:“要害我的,不只这一人。还有另一个,更麻烦,近日派兵围坊便是他。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权柄势位,处心积虑要害我,我却不好出面去反击。幸在近日都邑有场风波,一户人家铁定遭殃,我要把这三家连在一起,将他们一窝清走。”
    少女倒没问李潼为啥这么遭人恨,见他一脸智珠在握的笃定,眸中颇露惊叹,低声道:“大王真是厉害,那、那么,能不能把杨家也连起来?”
    李潼闻言已是满脸黑线,少女则一脸尴尬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以为很容易……想要吓一吓他们。那么大王打算怎么连?我、我也想学一学,阿舅一家太可恼,不给他们一场惊吓,他们只当我软弱!”
    见少女眼神不乏促狭期待,只当这是一场恶作剧,李潼有些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世上,许多际遇悲惨甚于丢掉性命,你要想清楚,是不是想让你阿舅一家生不如死?”
    听到这话,唐灵舒小脸顿时一寒,转又摆手道:“这么严重?阿舅虽然害我,但也养育过,那还是不要连了。不过,那几个要害大王的人,他们该是很坏吧?”
    “他们坏不坏,与我关系不大。但如果他们过得好,我可能就活不了。”
    少女闻言后又抽一口凉气:“那就是坏得很啊!我家大父常说,好生是天德,害命自杀之!说的就是爱惜人命那是苍天才有的品德,谁想要谋害我的性命,就要杀掉他!大王不能只是连一连,否则他们还要害你!”
    见少女一脸敦敦教诲,李潼不免感慨,唐休璟这家教也真是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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