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一边与武攸宜进行着财货的交割,一边也在继续与杨丽讨论飞钱承兑的计划,将细节逐步完善起来。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李潼能够提供的只有一些框架性质的金融概念。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才,但在后世多多少少也过手一些金融产品,类似的知识点了解的也是不少。
    当然,这些知识点都是建立在后世金融体系已经相对完善的背景下,不乏太过超前、并不适用于当下,这就需要杨丽这个真正的商家进行斧正与调整。
    两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都相当默契的避开了一点,那就是这些财货名义上并不归河东王所有,而是属于武攸宜的。
    对此李潼也有自己一个设想,直接亮明态度、强占这些财货,那肯定是不行的。泥人尚且都有三分火气,更不要说武攸宜这个贪鄙成性的人,为了搜罗这些财货,连官都弄丢了,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是该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让武攸宜逐渐的接受这个事实。李潼是有足够耐心与武攸宜虚与委蛇的,特别是在回报如此丰厚的情况下。
    几天的时间,也仅仅只是将武攸宜的家财进行了一个初步的点算,除了此前已经赠送给李潼的,和隆庆坊那里被抢劫的,武攸宜在西京城中还有七处园邸,每一处都储存着大量的财货珍宝。
    这些财货交割完毕后,神都的制令也正式抵达了西京,虽然西京各家都有渠道探听消息,但一天见不到正式的令书,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所以当官使抵达西京的时候,长安城凡有资格知此事者,俱都松了一口气。
    李潼这几日忙于接收巨财,为了就近方便,也就不觉得崇仁坊家居闷热。晚上留宿王邸时,便听到街南平康坊里笙歌热闹,各作欢庆,也是不免莞尔。
    西京这些家伙也真是不讲究,好歹等武攸宜走了再放浪形骸的庆祝啊。
    夜里,杨丽也留宿王邸,伏案整理各种章程细则,并不时抬头征询大王的意见。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新的铺业拟名宝利行社,大王以为如何?”
    咬唇良久,杨丽抬眼望向大王,不乏期待的请示道,同时又急声解释一句:“商贾重宝贪利,拟音还取‘暴利’,虽然有些意俗,但也确是吉利,让人闻听心喜。”
    “这个名字不错,直白响口,易记难忘。”
    李潼闻言后倒没多想,笑着点头道。本来就是跟商贾打交道,自然也不必要求风雅与否。他本来是想着言简意赅的“蜀通”或者更通俗的“四海”,不过这俩名字也的确欠了几分吉祥韵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用颜体写了端正的“宝利行社”四个大字,让人去做幡匾。
    如今他的颜体已经很见几分功力,随着与时流接触频繁,书法也渐渐为人称赞乃至于推崇,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初唐四大家的那种程度,但也已经有了相当一批拥趸,号为丰美庄雅之体。
    杨丽上前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迹,然后端正的摆在自己案头,然后便低头继续整理章则,并不时抬眼去看看纸上字迹,眉眼之间颇有喜意。
    各种章则初步整理完成后,杨丽便又呈送上来让大王过目:“如果大王觉得这些章式可行,那么明日妾便着手筹措事宜。市监署令并铺业之类俗工,无需劳烦大王,但是约见各家行市头目,怕是还要再借大王贵势。”
    “这是当然,待到送走建安王、了结其他杂事之后,便传帖邀请两市岭南籍贯的商户们宴议,地点就安排在樱桃园吧。届时我嘱门下列席助势,不让杨娘子独支人情。”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他并不亲自出席倒也并不是故意托大,而是这种商贸行为不太适合由他亲自出面去张罗。
    现在是刚作铺陈,让人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一位宗王撑腰,兼有雄厚资本就足够了。如果他亲自出面约见商贾,态度过于殷勤,反而会让人惊疑不定,怀疑少王以势凌人、做的是跟武攸宜一样的操作,那就过犹不及了。
    “能有府中才士出面镇席,那是最好。新事浅应,只要人能试此便利,不久自习,事务也能尽快行上正轨。”
    杨丽讲到这里,脸上又露出几分自惭:“只是有关窦家方面,或还要再作计议。蜀中出货百种,但唯锦货最是利大便收,如果没有窦家的应许,那些锦商怕难尽数招徕。”
    “这件事,无需杨娘子操心,我自处理周全。”
    李潼嘴上说着,眼中已经泛起一丝冷意。
    世道聪明人不乏,窦家作为根深蒂固的关中大家族,也自有一套经营家业的方略。
    其家借着旧年元从之功,加上族中长辈有此长才并权势,得以长久坐镇蜀中监督织造,在这方面影响也是极大。
    蜀中丝织,自有织锦户,这些织锦户既有官方控制的官奴婢,也有百姓上番入役。租庸调中的庸,就是力役,除了基本的修桥铺路的苦工,在官营的作坊中从事各种生产,也是庸的一种形式。
    比如李潼的封国食在河东蒲州,蒲州自有盐井,他的封国物产中就有食盐这一种类,当然通常是折算成钱帛进行支付。
    窦家长期有人在蜀中担任与丝织有关的方伎官,而这些官方的作坊所产锦货在满足官用、供需之后,剩余的部分才会流入到市场中去,商贾采购向外运输。
    常年的经营,窦家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许多从事贩锦的商贾都要提前呈交一部分保证金,才能获取到一定官买的名额。李潼眼下是搞汇票承兑,可是窦家做期货买卖生意已经做了许多年。
    当然,除了官营之外,蜀中民间丝织也很发达。而蜀锦眼下最流行的样式,多数都是窦家的陵阳公样。
    眼下自然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专利保障,但以窦家强大的背景与各种手段的维持下,民间想要生产陵阳公样的产品,仍然需要付给窦家一定的抽成。
    毕竟陵阳公样多是官样的锦纹,民间私自买卖的话,是犯了服礼。当然,这方面自然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可如果真有什么私样违规又没有交足钱货,想不被举那是不可能的。
    窦家通过种种手段,对蜀中锦业把持很深刻。多年维持下来,又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想要插手夺利或者短时间内将之摧毁,是很困难的。
    这一家人敢派伶人行刺,李潼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更何况他要开拓蜀中飞钱承兑的财路,在某些方面肯定要与窦家有一些利益的重合与冲突。官面上李潼并不适合自己出手,当然就算他不出手,窦家接下来这段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至于私下里,他是准备给窦家来一次痛击,即便不将其家连根铲除,起码也要将他家从蜀中锦业龙头的位置上踢走,建立一套自己能掌握一定话语权的新秩序。
    这一夜便是如此,整理完案头上的事务,李潼便起身返回内室休息,让杨丽也早点去睡,他第二天还要去为武攸宜送行。
    第二天一早,李潼洗漱完毕便直往隆庆坊而去,为武攸宜送行。
    隆庆坊武氏园业已经进行过一番修葺,但被破坏的痕迹仍然处处可见。李潼也不知武攸宜是怎么想的,在西京城里那么多邸业,偏偏要留宿在隆庆坊这些伤心地。
    当李潼到来的时候,便看到神都赶来的禁军将士们,率队的是颍川王武载德,至于武氏家人则正出出入入、忙碌的整理行装。
    武攸宜站在阶前迎接少王,拉着少王的手臂一脸感慨的对武载德说道:“西京宦居年余,唯一所识堪称相知者,唯河东王而已。果然今日失势将行,也唯有河东王能入前殷勤话别。”
    这当然了,我等着你赶紧滚蛋好大展宏图的干事业呢!
    李潼心里想着,上前与武载德见礼。武载德这个人在一众武家子当中存在感不高,仪容气度尚可,没有听过什么明显的劣迹。后世其子孙中能出现一个中唐名相武元衡,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将少王引入园业之后,武攸宜又是一脸的愤懑,指着连接后园隆庆池的园径狞声道:“那夜贼众就是循此途径将我园货搬空,填了水池。今次我众谤集身,吞恨而去,也不乏西京那些贼流想我速离,他们才可没有顾忌的打捞池中沉货!我之所以居在此园,就是要看一看究竟有什么贼徒敢入此捞货!”
    见武攸宜一脸的忿恨、不能释怀,李潼一时间也是无语。
    接着,武攸宜又将他引入中堂,并指着满堂虚席冷笑道:“河东王见此幕冷清,可稍后必然还是宾客满席!天下之大,岂独西京一隅,西京这些奸流背住人敢以唇舌作刀,可除非他们此生都不出陕,否则还是要来拜我!河东王安坐在此,我离城之前再为你扬势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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