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社会资源的积累方式要远远超过前代,所以也涌现出了一批民间豪富者。
    像是高宗时期的长安富商邹骆驼,炫富炫到皇帝面前,以绢裹树,终南之树可尽而架上之绢未竭。开元时期的王元宝,富比王侯,甚至以铜钱铺路,比宰相专道的沙堤还要更加的贵气逼人。
    这还仅仅只是野史逸闻记载下来的豪商事迹,至于其他未见经籍的则就更多了。比如李潼所熟悉的杨丽一家,便属于资本雄厚的蜀商一员。
    至于眼前堂中的这个蜀商宋霸子,则就比杨丽一家名气还要更大。原本的历史上,在武周后期因与张氏兄弟交游而出入于宫廷宴会,其名号甚至被正史都记录下来,可知本身就属于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
    当然,眼下时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女皇武则天提前多年退居二线,张易之兄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
    不过,李潼之所以知道这个宋霸子,还不仅仅只是历史的记载,而是由于杨丽。旧年杨丽北上长安,正是因为这个宋霸子在商业上的排挤纠纷。而且宋霸子很早就开始进行政治投机,曾将女儿进献给魏王武承嗣。
    正因为这些前事,宋霸子投献巨资,必然也是存了用钱买命的心思。
    眼见雍王殿下脸色转为和气,甚至称其乡德,宋霸子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是微微一松。自雍王西进以来,他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蜀商虽然资本雄厚,但如果没有官面上的关系支持,在权贵们眼中也不过只是待宰的肥羊而已。
    作为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宋霸子自然更有抱负,其人生目标已经不止于货殖牟利那么简单,一直积极向真正的权贵阶层靠拢。
    经过多年努力,也算是卓有成效,宋霸子不独与长安城中许多权贵门户郊游密切,甚至此前还攀上魏王武承嗣,算是初步接触到帝国最顶级的权贵圈子。
    当然,那是以前了。去年年尾,神都政变的消息恍如一道惊雷,宋霸子做梦都想不到,如日中天的武氏诸王竟然一日之内伏诛。
    武承嗣的生死,他当然不怎么在意,可是花费了无数钱财精力所经营起来的这条线却被就此斩断。更要命的是,干掉武承嗣的竟然是雍王李慎之。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每一次变化对宋霸子而言几乎都是一次折磨。雍王不只在神都干掉了他重点投资的武承嗣,更被朝廷派遣前来长安负责定乱并长期坐镇。而雍王在长安干掉的那些勋贵人家,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也与宋霸子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牵连。
    毕竟身为商贾,就要奉行和气生财,想在长安混生活,少不了要对这些地头蛇们打点示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霸子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毕竟他与雍王层次相差甚远,雍王也未必就会在意他区区一个商贾。
    可是数日前,雍王在春明门横街当中宣告将同为蜀商群体的杨丽纳入门中,宋霸子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他此前不是不知杨丽已经搭上雍王这条线,不过蜀商们彼此之间的内部倾轧侵夺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事行为。
    他得势时忍不住要排挤杨丽一家,而杨丽一家南北货运生意做得那么大,当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勤劳致富那么简单,无非大鱼吃小鱼而已。商贾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不值得身后的权贵们亲自下场帮扶。
    而且,在得知杨丽一家傍上雍王的时候,宋霸子便基本上收起了针对杨家生意的动作。尽管当时雍王还无如今这番权势,但宋霸子自知也不是他能够小觑的。
    可是如今,雍王当众宣布杨丽已经为之姬妾,而且看那架势,杨丽还颇得雍王宠爱。起码宋霸子将女儿进献给武承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宋霸子几次登门,还见到自家女儿还要在厅堂作舞待客,他也根本不敢有所异议。
    世间诸般风声,唯枕头风最能入耳。得见雍王对杨丽的宠爱,宋霸子一时间颇有万念俱灰之感。雍王如果想收拾他,不过一个念头而已,更何况他本身就算不上干净。
    甚至不需要雍王开口,长安一些官员们察颜观色,哪怕仅仅只为了讨好那位新夫人,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且宋霸子就算想逃离长安都安全不了,须知雍王长兄汉王李光顺,眼下还在益州大都督府担任长史呢。他就算逃回乡中,照样也是一死。
    所以这一次趁着雍王在社监署坐衙接见长安群众,宋霸子携巨资来见,也是死中求活。如果不能获得雍王的谅解,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可以说是已经到头了。
    百万缗的巨财,哪怕对宋霸子而言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为了凑出这一笔钱,他不只变卖了长安城里大量的产业货物,哪怕眼下大乱新定、行市萎靡。甚至还向一些亲密乡徒们拆解许多,央求之余不乏恐吓,他倒霉了,那些人家也难免受到牵连,如此才凑出一笔巨款。
    之所以只献钱财,而且要用飞钱票据,宋霸子也是考虑诸多。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人人都知经营飞钱的宝利行社身后本就是雍王,而如今长安大乱新定,商贾们对于飞钱的信用度也是不乏怀疑。如果这些巨资还不足以让雍王对他网开一面,那么飞钱的信用,雍王总要考虑一番。
    眼见自己一番苦心所达到的效果不错,宋霸子一时间也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但也不敢因此而忘形,而是更加恭谨的作拜道:“小民旧年困迷于钱货欲海,全无礼义行径可称。如今纵有些微表献,也只因感知殿下仁义传教。殿下此番西进归镇,活人巨万,痛惩贼徒,时人莫不称颂感恩。小民身为世中受教一员,虽自惭卑鄙,但也斗胆觐见,只求稍证殿下伟义,不敢称德自夸。”
    李潼听到这番对答,对这宋霸子不免更加满意,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宋霸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料,难怪原本历史上能以一介商贾折腾到宫廷宴会中。
    宋霸子向雍王进献巨资并频作吹捧,虽然让彼此都非常满意。但在场其他人心情则就颇为复杂,特别是那些个第一批登堂的胡酋们,这会儿更加的狐疑不定,前有故衣社举社投献,后有宋霸子进献百万缗的巨资,让他们猜不准究竟是雍王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前者,雍王又要借此向公众传达什么信号?难道是要借这个新设立的社监署,将长安城所有人力物力尽收己用?
    李潼也不急着向众人解惑,而是继续召见排在后方的诸行社社首。不过后方乙等、丙等行社数量激增,诸社首便难尽数登堂入见了,只能选取一些代表登堂来见,其他人则就在衙堂外席地而坐。
    “今日集见百业社首,为贺幕府新设社监署。想必诸位也都好奇,这社监署究竟章程如何,又监管何事。”
    李潼也不卖关子,在诸社首登堂拜见之后,便开始讲起今日主要内容:“国朝创业以来,仁治普施,百业兴盛。或有短厄之困,但世道终究昂扬向前。生民各司其职,行业蒸蒸日上。
    诸位都是各自司业翘楚,如今汇聚衙堂,人势壮阔,可知所言不虚。朝廷虽然章制完备,但世道日新,也需要追赶时势,格式增补,以求官民便利。社监署,顾名思义,非为治民,只为监社。”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毕竟谁也不乐意身上管束更多一重,遭受更多盘剥。
    李潼并不理会众人情绪变化,只是继续说道:“生人有长幼,行业有首尾。定序无存,则万物不兴。树有枯枝,不修则蹿,事有丑陋,不治则害。长安旧经动荡,虽所害未深,但可谓一警。如今京内坊市萧条,行业不振,往日繁华不复,人皆有感切肤之痛。
    今社监署新创,汇聚百业诸社,正为振兴诸业。署中将设社库,积钱五百万缗,分补所录诸社,盼能生民享惠,奋力生活!”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人人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彼此相望,想要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潼倒是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所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行社是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资源集中方式,现行的制度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方式。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如此。想要让相关民众们服从管理,自然要先向他们表达出制度的优越性。
    此前幕府便在讨论补贴籍民、刺激生产与消费的方案,提出了很多的设想,但李潼都感觉不太满意。
    佐员们所提出的补贴对象主要还是自然人,比如获得朝廷民爵嘉赏的公士之类,又或者年过几十、家有几丁,这也是以前惯用的手段。
    但这些方式,所针对的只是生民个体,而生民的需求普遍单一,无非衣食等基本需求。长安新经动乱,物资难免短缺,把钱发到小民们手里,或许会刺激他们积谷备荒的囤积欲,抢购几种有限的生活物资,这与李潼所设想全面刺激长安民生恢复有些出入,起码不会对诸行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补益。
    所以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将补贴的目标从个体转变为以行社为单位。如此一来,虽然会刺激行社进一步发展,但也顺理成章获得对行社的管控权。拿了我的钱,我总要查一查你用在了什么地方。
    至于这样会不会造成行社尾大不掉,这也是多虑了。因为古代东西方行社的发展,是有本质性的不同。
    西方行社或者说行会是在城邦建立伊始就产生,是平民从业者对抗城邦贵族的一种组织。而东方则是在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补偿统治模式而兴盛起来。
    二者产生的时机与动机截然不同,而且古代中国还有一个统治的根本法,那就是编户齐民。民众们首先是在籍之民,然后才有一层行社身份。
    生产性质的行社,主要是工艺的研究与传承,像是唐宋之际的制造产业,由官府提供官样等生产标准进行生产采购。商业性质的行社,则就主要是管控物价、避免恶性竞争,以及统筹资本,参与官买、互市等官方组织的买卖活动。
    可以说,古代中国的行社从产生伊始就没有反骨长出,未来的发展也根本不具备此类空间。至于官商勾结、政治投机,以及晋商们含辛茹苦滋养出来的大清国,那都是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诉求,与行社这种组织模式没有本质的关联。
    当然,李潼所说的补贴,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与销售有关的行社。
    至于景教、祆教以及一些拜佛社等宗教色彩浓厚的行社,绝不会出现在补贴列表中,但会费该交还得交。我可以尊重你信仰,但你也得敬重我的权力,否则取缔没商量!敢再私自集会,那就谋反论处!
    不独诸行社社首听到幕府如此大手笔补贴、一时间震惊不已,就连在场那些幕府佐员们,一时间也有些发愣。因为此前幕府讨论,这一次补贴是以三百万缗为上限,而且主要形式都是飞钱白条,通过飞钱结算进一步确立飞钱的信用度。
    李潼之所以临时加码,当然也是被迫,就连宋霸子区区一个蜀商都举手抛出一百万缗巨资,幕府如果还只是两三百万缗的额度,也实在不够惊人,显得小家子气。
    而且他缺钱是缺钱,但缺的主要还是钱能换到的物资。如今可不是生产力爆棚、物资丰富的后世,物资的生产与汇集都有极大的制约,有钱未必买得到东西。
    譬如宋霸子所进献这一百万缗飞钱,李潼除了开始有些震惊其手笔不小,但过后也不怎么放在眼中。你有钱又怎么样,老子封锁了秦岭、陇道与河东,能让你抱金饿死。一百万缗的钱财,对他而言远不如十万缗的物资重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惊愕后,在场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齐齐叩拜谢恩。
    “补贴行社,稍后社监署自有章程公布于众。届时遴选补贴名目,诸位可自行入署查阅。此类补益,陆续有来,诸社所得也并非定额,或增或减,俱在社监章令之内。
    诸位既然担任社首,能否为社众更谋福祉,便能度量你们称职与否。市井结社,虽非官定士选,但声明各自有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先代君王于民意都不免慎重视之。
    诸位既然身当誉望,也要各自勉力!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讲到这里,李潼便起身离衙,后续颁布并讲解章令,自有在场佐员代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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