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中,一路骑卒正策马而行,前后约有两百余众,器杖配给杂乱、或刀或枪,服饰也并不统一,但有一点鲜明的特征,那就是诸员俱是髡发。而这一点也将这群骑卒与中国人士区别开,一望可知乃是寇入河北的契丹叛卒。
    这一群契丹叛卒们游荡于郊野中,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沿着乡道与河流前行。入寇月余,他们对唐国境内山水地理虽然仍是所知有限,但连番的寇掠也给他们积攒了许多的经验,只要顺着道路、河流,总能寻找到唐人的乡邑、村落等聚居地。
    契丹数万之众蜂拥南来,甲杖物资等自然不可能统一供应。除了诸部酋首渠帅的心腹人马,其他大量从乱的普通卒众们本身就没有辎重供给的概念。
    但就算契丹治军如此粗暴简陋,这些乱卒们的士气仍然不弱。毕竟相对于寒荒贫瘠的松漠族地,人烟稠密、物资丰富的唐国境内简直天堂一般。哪怕仅仅只是乡野一个小村落,一通洗劫下来,收获也是让人欣喜有加。
    所以契丹诸酋首们也根本不必操心如何控制大军,那些追从南来的杂卒们根本无需严令驱使,本身就在争先恐后的向四野进行寇掠。
    他们也根本不担心部属离散的问题,身在异国远乡,契丹人形貌又天然有别于唐人,仗势欺人虽然嚣张无比,但也并不敢长远离散。游荡劫掠一通,最终还是会聚集于大军前后。
    所以那些契丹的豪酋们只需要循着往年朝贡的路线,用本部精锐人马攻打下一个个防备不周的城池,瓜分城中财富积储,至于城池周边的乡邑,自有那些秃鹫饿狼一般的杂卒们进行洗劫,并乖乖的返回上贡。
    这些散卒们除了寇掠乡野之外,还负担着一个任务那就是窥望唐军的行止动静。
    有关这方面,倒也不需要特殊的斥候技能。大量杂卒分散在主力周边,遇到危险当然是火速回撤,自然就会将敌人的情报带回来。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毕竟随着幽州唐军被打败后,大唐在河北北境几乎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存在。即便有的地方官府仓促集结起规模不等的乡义武装,但能够给叛军主力所造成的阻挠仍然十分有限。
    契丹就是靠着这样的行军模式,在攻克营州后一路南来,直穿数州之地,一直抵达营州,进攻的势头才有所减缓。
    除了前方冀州外围已经发现唐人成建制的骑兵队伍之外,也在于易州这个钉子一直没有被拔下来,使得后路存在这样一个隐患,也让叛军的上层出现了一些争执矛盾。
    当然,上层人物的争执也没有影响到各路杂卒们的寇掠活动。
    他们甚至因为大军主力的停顿而欢喜不已,毕竟此前大军穿州过府、行军速度太快,沿途州县停留时间都不会太长,让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寇掠乡野。人口、财富集中的城池,又轮不到他们这些散卒去抢掠头一波。
    现在这些胡卒们,就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不断的在乡野游荡,搜索新的寇掠目标。
    这一支两百人的小队伍,在转过一处溪流浅滩的时候,很快就在溪流一侧发现了人工修筑的渠道,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怪叫声。继而便沿此渠道继续前行,穿过一片林地后,便见到前方视野开阔、圃苗青葱,并有大寨依陂而造。
    这一支队伍在郊野中也游荡了颇长时间,终于找到这样一个目标,心中兴奋自不待言。他们也并没有急于策马进攻村寨,而是冲入田圃中收割那些已经初见饱满的谷穗、豆荚,聊作果腹的同时,也是为了激怒村寨中那些乡民们,让里面的人忍耐不住、主动出击他们。
    毕竟他们这一群人器械简陋,实在乏甚攻坚之能,而且村寨规模看起来并不小,未必能够轻松吃得下。
    类似情况,他们南行一路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经验,乡民虽然可以据寨而守,但乡寨外的土地却失于保护。彼此言语不通,队伍中也少有人能知唐人声言,叫阵激怒意义不大,但如果破坏这些唐人视若性命的庄稼,寨中总有人会忍耐不住,出寨驱赶他们。
    果然,在见到这些髡发胡贼肆意破坏已经收成在即的庄稼时,人头攒动的寨墙内便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声。过不多久,寨门便由内被打开,几十名庄丁们挥舞着简单的器杖便向这群胡贼冲来。
    眼见再次得计,那些胡卒们也都嚎叫连连,快速上马,用刀枪拍打着马臀,兴高采烈的向那些出寨的村民杀去。
    村民们虽然愤怒有加,但也并非不畏生死,眼见到贼势凶猛、策马而来,心中怒气也被恐惧压迫,下意识的便抽身向后退走,本就不甚整齐的队伍顿时便乱成了一团。
    诸胡卒见状,不免更是大笑连连,类似的画面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并对后续的流程分外熟悉。只要杀掉这一批冲出寨子的丁壮,留守寨中的乡民必然胆寒心惊,斗志锐减,接下来再攻打村寨便容易得多,然后便是洗劫一通,满载而归。
    有的胡卒一边冲杀着,一边已经忍不住在畅想接下来洗劫村寨、收获满满的画面。然而正在这时候,前方狭窄的乡道路面陡然一震,地面上便出现一个宽大丈余的坑洞,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胡卒已经马失前蹄,滚落进了陷阱中。
    陷阱里斜埋着许多尖锐的木刺,随着胡卒陷落,这些木刺便狠狠的刺入这些胡卒人马躯体中,一时间血水迸溅,人马惨叫声不绝于耳。
    眼见这一幕,后路胡卒们半是后怕、半是心惊,忙不迭手忙脚乱的去控制胯下的坐骑。
    但叛军能够分配给他们这些杂卒的马匹,想也可知都是品质庸劣的驽马,本就驭使不易,刚才冲杀起来又太过恣意,全无留力,这会儿想要紧急停顿下来也是非常的困难。
    于是便不乏胡卒一边徒劳的呼喊着勒紧缰绳,一边眼睁睁看着自身被坐骑拖挟着狠狠撞进坑洞中,木刺深深的扎入胸腹内。
    与此同时,村寨中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倒拖木杖向后逃窜的丁壮们停下了脚步,而寨子里又马蹄声隐动,十几匹马冲了出来。
    马上骑士们的装备很可笑,各用麻绳缚住两块木板作两档样式,有的更直接顶了瓦瓮作兜鍪,就这么吼叫着策马冲出,手中挥舞的也不是什么杀人利器,无非犁头铧锋而已。
    但就是这么看起来可笑的十几人,冲出寨子后便直向仍未从陷阱坑陷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胡卒们而去。当先一名身高将近七尺的年轻人手里握着一张村民制来用来驱赶野兽的硬木猎弓,削竹为箭,引弓频作射击,所射俱头脸颈等要害之处,十几息间竟然连中数名胡卒,足见射艺之精妙。
    诸胡卒骤遭埋伏,本就心悸有加,虽有一部分卒众及时控制住了坐骑,避免了被陷阱坑杀的命运,可当下意识向左右遁走时,又是接连的轰隆声不断,尘埃飞腾,原来陷阱所设不只一处,又有数人被坑杀其中。
    胡卒们这会儿也是叫苦不迭,没有心情埋怨这些乡民不安生种地、却挖空了村寨周边,同伴们的惨叫声以及乡民们的愤怒咆哮声让他们心慌意乱,不乏人便下意识向最稳妥的来路退走。
    说到底,这些胡卒虽然号为叛军,但本身也不过只是辽北山水间游荡谋生的卑胡而已,气力、胆略都称不上勇壮,甚至是来到河北这段时间里才勉强吃上几顿饱饭,仗势欺人不乏豪胆,真要遇到唐人悍不畏死的反抗也是慌得很。
    有人带头溃逃,剩下的也都没有多少斗志,于是乡路上还剩下的那百余胡卒们也都纷纷转马后撤。
    这时候,乡民们也已经冲到了陷阱近处,眼见到还有陷入其中的胡卒正挣扎着向外攀爬,自然举起手中器杖便向坑洞内挥砸,一时间砰砰的砸击声伴随着胡卒惨叫声,几处陷阱里俱红白一片,那场面虽然惨不忍睹,但却分外解恨。
    “六郎好计略!这些胡狗们正该如此对待!”
    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庄丁脸上挂着淳朴笑容,一边挥着犁头直接砸向刚刚从坑洞里探出头来的胡卒,若不见那胡卒随之而来的惨叫与飞溅的脑浆,倒是像极了勤力耕种的画面。
    年轻人持弓策马的继续追射仍在近处游荡的一些胡卒,等到敌人们都被驱赶到远处,回头再看庄人们收捡人头的画面,忍不住便拍额叹声道:“阿爷阿叔们,这些胡狗身上哪处不能取死,你们偏要照这狗头毁坏!官军计功给赏,全凭这狗头为证啊!咱们拿这毁烂脑壳,怎去取信旁人?”
    左近乡人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更有一人收不住手,手起杖落便是一个爆头,及见周遭乡人俱怒视向他,不免讪讪道:“这怪得我?生人各种好样,这些胡狗偏秃发吓人,这样鬼厉样貌,不砸头颅能尽兴?”
    众人本来气恼心疼,听到这乡徒强辩,忍不住心有戚戚、各自点头,望着提醒他们的年轻人、一脸无辜道:“正是这道理,咱们不是不爱奖赏,只是这头颅瞧着就是好下手处!”
    且不说乡人们懊恼惋惜,能在胡卒们的寇掠中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一群人草草收拾战场,哪怕已经砸的稀烂的脑壳也都割取收拾起来,用草灰裹了包在麻毡中,才又匆匆返回寨子里。
    “阿翁,胡狗们已经游荡到了此处,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弃家南奔罢!”
    回到寨子里,年轻人寻向族中老人,再作恳求道。
    老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环视周遭乡人并屋舍建筑,蓦地手指北面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着一边热泪滚滚,最终捂脸号啕道:“走、走!带的上的带走,带不上的烧掉,我庞家庄寸麻不资胡狗!”
    村寨早已经在准备撤离,只是乡人探路的时候发现这一路胡人流寇,不敢贸然上路。现在虽然狠杀了一通祸害他们乡土的胡卒,但那群溃卒势必会再引众返回报仇,形势已经更加危急。
    随着浓烟滚滚升起,庄中人家离开了这时代所居的村邑。并在离开村邑不久,在老人强硬要求下分成两路,妇孺丁壮们携带细软向南面而去,老病残疾们则架着几架牛车、牛车上装载着满满的土包、于荒野中压出深深的辙印、缓缓背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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