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骨头】
    云舒的手腕放在脉枕上,口中一面含着酸梅,一面仔仔细细地盯着丁太医。
    自母后殡天,皇宫里头的几位年纪大的太医都告老还乡,现下的丁太医是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丁太医自幼便韩医正的药童,后来又跟着韩医正学医,医正请辞后便接手了衣钵当了副医正。
    眼下夜深,其余的人都歇息了,只有他还在值守。
    丁太医的手指搭上云舒的皓腕,不过多时,便向云舒道喜:“恭喜殿下,这是喜脉,已有一个半月了。”
    他并未大张旗鼓地报喜,只用了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这副冷静模样,似是丝毫不惊讶,连眉毛都没有抖一下。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有了身孕。
    便是在民间,也算是丑闻一桩。
    可这里不是民间。
    这里是皇宫。
    深红宫墙内的丑闻可不比民间少。
    但皇宫里头聪明人多,他们都擅长装聋作哑,鲜少有人会不顾自身性命,去刨那皇权底下埋着的腐尸。
    “是男胎还是女胎?”
    “月份太浅,还需过几个月才能诊出来。”
    丁太医开了个安胎的药方,云舒又拉着他与他闲聊。
    “西宫那三位老太妃如何?”
    丁太医说,这次地动把她们都吓着了,梁老太妃的宫室塌了,当时便走了,还剩下于老太妃和何老太妃还健在,已差人去给他们开了安神的方子。
    云舒与丁太医聊了许久,都是些不打紧的。
    丁太医摸不清她的想法,便一件一件都说得详实诚恳。
    眼看着更深露重,不得不将太医送回去歇息。
    云舒磨蹭了半天,最后才轻描淡写地问了他一句:“陛下现在……如何了?”
    一室寂静。
    丁太医沉默了许久,才道:“陛下得了急病,现下住在苍岚宫里,也不让太医院的去瞧病,所以陛下身体如何,臣也不知。”
    云舒取了锭金子当作赏赐,送走了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丁太医临走前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总是回响在她的耳边:“殿下若是担心,不妨亲自去苍岚宫劝一劝,若是殿下的劝告,陛下或许能听得进去。”
    云舒摸着腹中才不足两个月大小的胎儿,心中有些煎熬。
    修弥遇刺,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声张,刘蒙会找别人给他看伤。
    可刘蒙找来的大夫会比太医院的要好么?用的药材也会比太医院的要好么?
    刘蒙胆子这么大,而她没有掣肘他的能力,万一哪天他背叛了她怎么办?
    还有这宗政衍,总要想个法子拉拢过来。
    实在不行,便去五台山请父皇回来,重新坐镇罢。
    这一煎熬,便从子夜时分生生熬到了三更。
    她找了两个守夜的宫女,说要出去透透气。两个宫女都打着哈欠,一人提着宫灯,一人拖拖拉拉地走,瞧起来比她这个有身子的人还要惫懒。
    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苍岚宫外头。
    苍岚宫外守着几个会武的太监,他们见了云舒,纷纷跪着行了叩首大礼。
    或许是刘蒙吩咐过,他们没拦着她进去,只说陛下睡下了。
    在穿过那垂着紫藤花的门廊时,云舒想,自己当真是个贱骨头。
    她让宫女在外头等,伸手轻轻推开门。
    屋内都是陈旧的装饰,屏风是桃木雕成的,工艺拙劣,又没有保养,中间裂了几道木缝。桌案也很久,上头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卷书,云舒走上前去翻了翻,发现只是一些浅显的书。
    瑞兽香炉内燃着香,味道很淡。
    云舒闻出来是有些年份的苏合香,比新鲜的松树香要苦涩些。
    她记得她那年落水,宫里买了许多苏合香,后来她病好了就再也没用过这香,母后和云瀛也不爱这味道,原来是全都被赏给这个不受宠的皇子了。
    那些香,他竟用了这么多年么。
    在云舒看来,这地方清苦得有些贫瘠。也难怪他在小山村那样的地方也能活得如鱼得水,因为他早就习惯了。
    后颈的伤敷了药,又缠了纱,颈下垫着软枕,澹台修弥睡得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自己回到了苍岚宫内,只觉得昏昏沉沉。
    迷蒙间,他感到有人在抚摸他的侧脸。
    从额头到眉心,到鼻梁,最后是嘴唇。那人还在抚摸他的左脸,那个地方曾经有过一道伤疤。
    有瑞脑的香气于鼻端莹润,澹台修弥的思绪如陷入腐沼,一个接一个地做梦,反反复复地梦见云舒。
    她素衣荆钗的模样,她身怀六甲的模样……最后是她拿着匕首捅进他后颈的模样。
    “你得了温病。”
    有微凉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他听见清凌凌的声音,随即,又有人给他盖上了一层薄被。
    修弥费力地睁开眼睛,嘶哑着喉咙问:“阿姊,你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我不是你,做不来这些杀人的事。”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亮的清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
    朦胧的月色下,她穿着单薄的纱衣,额头的肿块仍未消,脖子上的掐痕淡去了许多。
    澹台修弥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的语气令他发冷。
    他环视四周,道:“你将我关在了苍岚宫里?原来刘蒙果真背叛我了。”
    云舒不语。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你莫非……是在忧心我?”
    被说中了心事,云舒有些心烦意乱。
    她起身要走,被他拉住衣角。
    “我让人送去了求和的书信,这场大战快要停了。”
    “等停战了燕国会派使臣过来。阿姊,我说过,你没有机会再杀我了。”
    修弥想要起身,却怎么都起不来,唯独后颈的纱上有血晕染出来。
    血腥气于屋内蔓延,云舒的胃里一阵翻涌,弯腰干呕。
    等这阵呕意停了,云舒才低头看着他,冷冷地告知:“我有身孕了,太医说已有一个半月。”
    趁着修弥怔愣的功夫,云舒想扯出他手里的衣角,没想到却被撕下了一截。
    她匆匆抬步离开,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大笑声。
    夏夜,凉风徐徐,紫藤花藤蔓摇曳,花瓣从花朵上脱离,飘然而下。
    软底绣鞋踏过去,碾烂了花瓣,在鞋底留下紫色的浆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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