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菇生长在老林子里,离何厝村很远,何春生记得姑姑带他去时,去时走了四个小时,回来走了四个小时。生红菇的地方在一片斜坡上,大树的根土里。姑姑说过,生红菇的地方年年都是在那里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
    那时何春生上小学四年级,爸爸妈妈都还能挣钱,他和表姐跟着姑姑去采菇,就是图个好玩。
    四周都是一片黑的。山里的夜特别黑,除了星星,一点光线也没有。何春生扒了几口粥,背起竹背篓,里面放了一铝壶水,带上手电筒,穿上爸爸的解放鞋—这鞋平时根本不敢穿去学校,但走山路是很好的。
    爸爸个子矮,只有一米六五,何春生已经一米六八了,还在往上长,所幸鞋子还是合适的。
    出了房门,穿过走廊,何春生从偏门出了大土宅子。外村三处大土宅子,十几户人家都住在一个建筑群里,厨房邻着厨房,房间挨着房间,十代以前是一户人家,过去几年,大家都没出去打工时,还是很热闹的。
    即使白天热了,深夜的乡下还是凉的,大概只有十几度。何春生穿着爸爸的蓝布短袖,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他去年的短袖已经不能再穿了,爸爸的旧衣服全是家里的浆染蓝布制的,和大家身上穿的都不一样,他也不敢穿到城里去。眼看初一入学时,特意买大了两码的秋冬校服也要不能穿了。
    但是还管校服做什么?他大概已经失学了。
    漫天的星光,清凉的山风,含在口中微微发苦。他听大人窃窃私语,说他命不好,克了妈妈,还要克走爸爸。他们家本来是村里条件最好的,过去亲戚朋友上门借钱,爸爸都是很慷慨的,但是前两年妈妈生病时,却怎么也讨不回以前借出去的债。等到去年爸爸病了,那更别说了,何春生都不知他们在城里哪个地方打工。
    翻山越岭,何春生凭着模糊的印象到了红菇生长的老林,看日头已经早上七点过了。何春生循着记忆走到原处,那片斜坡十分陡峭,斜坡下稍微有个平坎,往下又是一个斜坡。从上往下攀爬的话,很可能一不留神就滑下去了。
    他从上面看见壁上分布着几簇红菇,数目还真不少,他心下欢喜,顾不得那么多,顺着岩石往下爬,挑拣了个大饱满的菇,从泥里□□,丢进背篓里。
    他把最高那个斜坡上的红菇采得差不多了,心想好不容易跋涉到这里,不如去下面看看还有没有。
    一念之差,何春生没有爬回坡顶,而是往下探了。越过那道坎,他发现下面的斜坡更斜,高度更高,他粗略看了看,似乎并没有发现有红菇生长——万一有呢?
    在这个想法之下,他把脚伸向了那块突出来的小石头。石头开始是稳的,在他松手去抓下一块石头时,脚下忽然松动了。
    何春生整个人滚了下去。
    他滚了几圈,连抓带扯,好不容易扯住了一枝矮树,往下一看,越发陡峭的山坡好像没有尽头一样伸入谷底,他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往下爬了。
    可是当何春生千辛万苦爬回坡顶,坐着喘气时,他想起了背篓里的红菇。
    他放下竹篓,发现里面只剩下十几个红菇了,其余的全都撒落谷底了。
    太阳大了,也许已经八/九点了。何春生抹了一把脸上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打开铝壶,喝了一口水。
    水好凉好凉,还带着夜的温度。
    再晚点回去,爸爸该饿了。爸爸虽能走出来盛饭,但再多的力气却没有了。怎么烧得了柴?他的肚子好大,连腰都弯不下。
    第7章 7
    何春生回到家时,日头已经不在正上方了,大约有下午一两点了。他急忙地进入敞开的偏门,绕过走廊,就看见爸爸坐在勾栏上。炉灶被勾栏和饭桌挡住了,但何春生还是能看见灶台上在冒烟。
    爸爸自己烧柴了?何春生心下想,他怎么蹲得下去呢?
    爸爸看见他回来了,黄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何春生走进走廊尽头的厨房,看见有个人蹲在地上,往灶台地下添柴。
    爸爸说:“春生,你同学来看你了。”
    那个男孩穿着蓝色的长袖校服,天气那么热,他蹲着灶台前,满头满脖子都是汗,他随手抹了一把,抬起头看何春生——他那么白皙,脸却热得红扑扑的,晶亮的双眼好像黑宝石那样闪着光芒。
    可黑宝石是什么呢?何春生想,他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宝石的。
    “你来干什么?”何春生见焦誓被烟呛得直咳嗽,蹲下来,取过他手中的火钳,把柴枝往炉子深处送。
    “何春生……”焦誓只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朝他笑了笑,并没有说明来意。
    他在笑啊。何春生把脸转向炉火。炉火把整个炉灶都烧成了红色。
    直到烧好了饭,三人坐在勾栏上,在饭桌上把饭吃完了,何春生扶着爸爸回房间时,焦誓都没有说明来意。
    何春生安置爸爸躺下,爸爸对他说:“春生,你同学特意来看你,你不要那么凶。”
    何春生应了一句“嗯”。
    他出了房门,厨房里却没有人影了。他步子有些急,走到后门那儿,看见焦誓正蹲在地上,用水缸里舀出来的水洗碗。
    何春生走过去,把洗得差不多干净的碗用水再冲了冲,拿回厨柜里。焦誓跟在他的身后,何春生转身,他们差点撞在一起了。
    少年的鼻子和嘴唇近在咫尺,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太阳晒过的味道。何春生烦躁起来,一手推开有些发愣的焦誓。他太近了。
    焦誓以为接下来要挨打了,把手圈住了头。
    两人静默下来,本来就没说几句话,现在却是一个人手捂头顶,一个人垂着手,大眼瞪小眼。
    “你以为我要打你?”何春生花了一分钟才弄明白焦誓姿势的由来。
    焦誓有些尴尬地把手放下。
    “何春生,”焦誓说,“老师让我来告诉你,下个星期三,6月26日期末考,让你一定要去。”
    “就这事?”就这事值得你20多公里的来?
    焦誓定定地看着何春生,说:“要是来不了,你就要留级了。”
    何春生说:“知道了。”
    焦誓回到自己放在勾栏上的书包边,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交给何春生,说:“没有三千五千,学校里捐款了,只有三百多。”
    何春生愣愣地接过那个信封。
    焦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那我走了。”
    焦誓走出走廊时,何春生看见他把袖子撸起来了。天气那么热,还穿着长袖的厚校服,真不知这个人在想什么。他的手那么白,映着下午两点的毒日头,把人晃得眼睛都花了。何春生按着心头的不适,慢慢走到偏门那儿,看着那个头也不回地走向村口的背影。
    他怕他,他觉得他会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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