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倒好,看重人家的家世、样貌,我李建中哪里差了?想当我女婿的还少?”
    “是不少,可像蒋部长家那样级别的女婿,全鹿城仅此一个。”
    自己女儿几斤几两她还是知道的,性子胆怯,规规矩矩,唯一的胆量全用在了蒋海朝身上,固执地很,谁劝都没用。
    “那又怎么了?就算身世样貌差点,只要对我们佳慧好,那也没所谓!”
    说不过李建中,孙芳干脆转移话题:“好了好了,别说了,事情已经发生,咱再争辩也没有胜负。”
    “你要明白一点,我李建中是要嫁女儿,不是卖女儿!”
    “是是,我知道,我懂你,别气了别气了,气大伤身。”
    夜间的总后大院,叹息声,啜泣声,一直盘旋了许久,才渐渐回落。
    ……
    这边,蒋家。
    客人走后梁慧开始收拾家务,正在厨房洗碗呢,就听房间里传来一声一声鞭子抽打的动静。
    梁慧暗道一声不好,匆匆忙忙擦了擦手上的泡沫,跑进小儿子的房间。
    蒋胜军不知道又为了什么生气,还像小时候打儿子那样,抽下皮带就往人身上招呼。
    海朝这孩子也是个傻的,不知道躲,沉默地站在那里,身躯庞大如山,比他爸还要高半个头,却硬生生承受着他的怒气,任由皮带打在身上,生疼。
    梁慧急忙上前制止。
    外边听到动静的蒋汶抱着肚子跑进来,蒋海丰扶着她站门外,不让她进去,免得两个人打起来伤着她。
    蒋东升从没见过爷爷打人,吓得抱紧爸爸的大腿,一瞬不瞬地盯着房间里的人,他亲眼看见舅舅被打啦!
    一下一下清脆震耳,好响,好可怕。
    最可怕的,是爷爷怒目圆睁的表情,好像要吃人的怪兽,给蒋东升幼小的心灵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哎呀老蒋!不是让你跟儿子商量婚事吗,你这是在干什么!老毛病又犯了?上回的事儿才过多久啊,你答应我不打儿子的!”
    “爸!海朝都多大了,您怎么还拿皮带抽人啊!你这!你这不是胡来嘛!”
    这不是践踏孩子尊严嘛!
    孩子大了是真不能打啊!
    越打越不服!越打越叛逆!
    蒋汶心疼弟弟,从小到大,他几乎是被蒋胜军用皮带或者衣架子抽过来的。
    其实每回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能对他发那样大的火气。
    梁慧心疼地掀开儿子的衣摆,大片大片的红痕印在背部,痕迹条条清晰,宛如老树桩的根脉,扎根盘旋在泥土中。
    他使了下死手的力气。
    “你问问你儿子,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知道懂事!”蒋胜军每次打儿子都有理由,从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
    梁慧眼眶泛红,气得胸腔颤抖:“怎么不懂事了,海朝又哪里惹你了!你一回家就逮着人打,你就有理了?!不懂事就是你打孩子的理由吗!”
    “打他怎么了?我给了他多少人求之不来的生活条件,我养他到这么大,我还没资格打他了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看看你儿子有一点尊重他老子的态度吗?”
    蒋海朝不愿听父亲趾高气昂的长篇大论,作势往门口走。
    梁慧心疼地拉住儿子,蒋胜军脱口而出他的凶巴巴强调。
    “站住!你还有脸走!”
    蒋海朝后退两步,避开蒋胜军的拉扯,梁慧疾步上前推开父子俩。
    “有什么话能不能好好说!非要骂非要打吗?到底又出什么事儿了啊!”
    “你问你儿子。”蒋胜军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负手身后,反复深呼吸。
    梁慧问了好半晌蒋海朝才肯开金口。
    “我不想跟李蕙佳结婚。”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在场众人愣地不轻。
    “什么?”
    梁慧不解地望着儿子,却见他神色严肃,五官紧绷,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你……好端端的怎么又不想结婚了,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喜酒还有半个月就开始了,你又在搞什么鬼?我跟你爸都开始商量着要请哪些人了……”
    使劲拍拍儿子的手臂,眼底一片焦急之色:“海朝,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变卦了!”
    “不想结就是不想结。”不是没有理由,但他不想说,也不屑说。
    他站在那里,沉默地垂着眸,灯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脊背,更衬得那宽阔如山的肩膀多了几分萧然。
    “逆子!逆子!你倒是好,这下连理由都懒得扯一个,你是要造反还是要上天啊!”
    梁慧推了一把蒋胜军。
    “他不肯说,你倒是和善点问,逮着人就开骂,要我也不肯告诉你原因了!”说罢抹了把眼泪,埋怨他道:“咱家海朝什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语气平和的跟他谈,他不会不说,可你偏偏要选择他最厌恶的一种方式。”
    叹息着拂上儿子的背脊,满目心疼:“他要是乖巧懂事,他就不叫蒋海朝了,他要是肯听你的话,去年年底,也不至于被你打进医院……”
    这是是梁慧的痛苦,也是蒋海朝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彻底厌恶上父亲的导火索。
    蒋海朝不懂,从来就不懂,一个父亲到底有多厌恶孩子,才会不惜下狠手,把他送进医院。
    说起这个,对蒋胜军顿时没了好脸色。
    “你还好意思提这个!那逆子靠着我的关系去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我要是不往死里打,他就长不了记性!他要是像他哥哥姐姐一样省心,我至于这么恨铁不成钢吗!哪个父亲舍得打孩子,关键是不打不成气候!”
    蒋海朝出生之时,蒋胜军还不是文工团后勤部的一把手,那时的他也只不过是后勤部一个小副主任。
    蒋海朝三岁的时候,蒋胜军的事业迎来了破冰期,一路高歌勇上,很快就坐到了后勤部副部长的位置。
    事业上尝到的甜头让蒋胜军上了瘾,那时家里一直由梁慧照顾,他便开始全身心的醉心于事业,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统统放在文工团。
    蒋海朝五岁之后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见不到父亲。
    蒋胜军总是早出晚归,回家也没精力同儿子培养感情,父子俩之间说是形同陌路也差不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一直到蒋海朝十岁之后,蒋胜军登上了正部长的位置。
    那时虽不像之前那么忙碌,却也经常不着家,蒋海朝的童年,就是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度过的。
    到了十五岁,蒋胜军仿佛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小儿子这回事。
    他想借此机会跟儿子处处感情,却发现蒋海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喜欢粘着自己喊爸爸的孩子了。
    孩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他叛逆,他不喜欢这个爸爸,他要跟爸爸作对。
    渐渐的,热脸贴冷屁股,蒋胜军的耐心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就是父子俩每日的争吵和蒋胜军的鞭打。
    按照他的话来说,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不打不成气候,所有的错都来自于他年轻时候没好好管教好小儿子,才会让他长成了如今这幅叛逆的模样。
    可在梁慧和蒋海丰兄妹俩的眼里,海朝一直是个好儿子,好弟弟。
    他听话,孝顺,懂事,还会逗人开心,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却在蒋胜军的回归,逐一瓦解。
    所有人都不懂蒋胜军对海朝的怒意从哪里来,也不懂他为什么不能再给海朝一点点耐心和温柔。
    蒋海朝吃软不吃硬,一步不肯退,蒋胜军亦是,父子俩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头碰石头,带来的,是两个不服输的倔强。
    当然,父母和孩子作对,赢家往往只有“大人”。
    孩子在完全独立之前,在父母这里总是讨不到好处的。
    十五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尊心,而蒋胜军偏偏一有不顺就抽出皮带鞭打孩子。
    渐渐的,父子俩隔了心,如同碎了的碗。
    破镜容易,重圆很难。
    尽管梁慧用心地呵护孩子,母爱终究难以抵消他对父亲的恨,最后长成了如今桀骜不驯的性格。
    可不管怎么样,梁慧始终最心疼的,还是小儿子。
    嗓音微哑,蒋海朝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倔强与不屈。
    “我怎么薅社会主义墙角了?那东西我贪一样了吗?你们后勤部有一点损失吗?”
    “还敢顶嘴!不孝子,一辈子没出息!”蒋胜军说着,皮带扯过又要往他身上甩,将将扬起,就被蒋海朝握在了手心。
    男人怒意阑珊,眼里有一团浓稠的黑暗:“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两岁,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尊心!”
    蒋胜军身体猛然一滞,微不可察地往一边晃了晃,巍峨的高山忽然裂开一条缝。
    他把皮带从他手里扯回来,没好气地说:“自尊心?尊严是自己挣的!你指望我给你?”
    男人乌漆的黑瞳里,满含着疲惫与哀戚:“我没指望你给我,我只希望你别再侮辱我。”
    梁慧已经抱着儿子泣不成声了,门外,多愁善感的蒋汶也控制不住地流泪。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父亲为什么就不肯软一软性格,海朝又做错了什么?
    看着悲痛哭泣的妻子,倔强不肯服软的儿子,蒋胜军心中百感交集,尚存的理智终于拽回一丝。
    梁慧:“孩子都多大了,还打,你越是如此,他越不会尊重你!”
    他语气没方才那么硬,却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不打,也不见得他多尊重我。”
    梁慧堵嘴:“但打了一定不尊重!”
    “我不需要他尊重!”蒋胜军下意识反驳。
    蒋海朝彻底爆发,多年来的委屈,怎是一两句话就倾倒出来的?。
    “是!你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不管我有没有成就,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可我偏偏最做不到的就是听话,所以我成了你最没出息的儿子!”
    “你看看你看看,敢跟老子顶嘴,真是不知礼数!”作势又想打人。
    看吧,蒋胜军下意识对待孩子的态度,就是“打”,除了打孩子,他对蒋海朝毫无办法。
    ……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落幕,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
    蒋海朝想离开家,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离开。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即使如此,对面屋里激烈的争执声模模糊糊的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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