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琪叹了口气,“我其实看你写的诗就能知道,你不是一个贪慕权利的人。”
    徐宣摇了摇头,“深陷于权利的漩涡中,我早已丢了初心。”
    陈琪这是才想起来,“……你似乎,确实很久没有作过诗了。”
    徐宣坦然承认,“作不出来了。”
    并非江郎才尽,而是他早已没了作诗的心境。
    陈琪把最近自己判的几桩大案联系起来,心里得出来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结论,“你这是……你这是在专挑贵族下手?”
    “这不难猜,我就是在清君侧。”徐宣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起来沾了沾唇,“现今朝中大权完全掌握在太后和贵族手中,若想让陛下掌权,最快的方法就只有这个了。”
    陈琪有点不能理解,“但是你自己也是贵族啊。”
    徐宣大概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所以这次入狱的,也有我徐家人。”
    “你简直疯了!”陈琪一甩衣袖,站了起来,“你难道还妄想撼动整个贵族不成?”
    徐宣仰头看着他,双眼坚定,“如果这样能让陛下获益,那么不论有多困难我也会去做。”
    “那以后你若是成功了,你有没有想过自己?”
    “我会在陛下动手之前,携妻隐退。”
    不光是为他,同时也为自己,陈琪心里简直难受极了,“所以,我也成了你的棋子?”
    毕竟是多年好友,徐宣的神色有些松动,“我知道你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
    陈琪吸了口气,双眼中有几分泪意,“我为官数十载,从来都是问心无愧。我自问上对得起君王,下对得起百姓,我从来没有判过一次冤假错案……”
    徐宣扯了扯嘴角,轻声一笑,“你太天真了。”
    陈琪双目一睁,“你什么意思?”
    徐宣看着他说:“你判的第一件案子,你就判错了。”
    “你胡说!”
    “我有没胡说,你回去看看卷宗不就知道了?”
    陈琪抹了把脸,内心已经慌了,“你,你从哪里知道我判的就是错的?你凭什么说我判的是错的?你既然知道是错的,为什么不提醒我?”
    徐宣朗声一笑,语气里隐藏着深深地无奈,“陈宪德啊陈宪德,你是不是真的没脑子?我若是提醒你,你以为你还顺利地能活到现在,还能封侯拜相,官居一品?”
    “徐宣!”陈琪拍了拍桌子喊了一句,他真的怕他再说下去,“你,你没必要这样骗我,我不会相信的!”
    “你不信也没关系。”徐宣抬起手覆到他的手背上,诚心诚意的恳求,“宪德,你帮我吧,有你帮我,我就更加……”
    “我凭什么要帮你害人?”陈琪挥开他的手,怒斥道:“徐宣,人在做,天在看,你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拿人性命,日后就不怕被史官评一个【佞臣】之名?”
    徐宣哑然失笑,“百年之后千年之后的风评,反正也传不到我耳中,试问活在当下的我有什么可怕的呢?”
    陈琪这下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吸了几口气,最后瞪了一眼徐宣,转身就走。
    徐宣缩着身子坐在亭中,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
    他重新拾起茶杯,端到嘴边自言自语:“那些被我害过的人,若是想向我讨回来,便在黄泉路上等我一遭吧。”
    他跟陈琪,终究不是一路人。
    冒着大雪回府,陈琪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碰巧这时陈济过来找他,“老师,您回来啦?”
    陈琪看着他,不用说什么,就想到了冤死的翁仲叔。
    他看着陈济,身体轻轻的颤抖,“……你找我,有事吗?”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济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书,抬头看着他说:“今日读书,有三处不解,不知老师可有空闲为阿济解惑?”
    陈济的眼神越清澈,陈琪心里的愧疚就更深。
    他扶着桌子,强忍着心里的难受对他说:“我……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不若你晚上再来?”
    陈济不疑有他,“好。”
    看着他说完了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就走,陈琪叫住他,“阿济。”
    陈济回头,正过身子面对他,“老师有何吩咐?”
    陈琪半晌后,十分勉强的笑了笑,“你过来给我磨一砚墨吧。”
    “好。”陈济展开眉眼,走过来将书放下后,十分熟练的往砚台中注水。
    陈琪则在桌后坐了下去。他铺开纸张,看着陈济认真的侧脸,突然问:“阿济,你对……你对徐宣这个人怎么看?”
    陈济十分坦然的回答:“徐先生有惊天之才,阿济对他十分仰慕。”
    “是吗……”陈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两分。等陈济将墨磨好,他又幽幽一叹,“就算是三文钱一盒的砚,阿济你也能研出名墨的品相。”
    陈济低头,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陈琪执笔,又把陈济挥退。
    “我此生所求,不过公正二字。”
    看着自己在纸上写出来的一个大大的【公】字,陈琪久久不能回神。
    他从天亮站到天黑,又从天黑站到天亮。
    徐宣的话,到底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第二天,陈琪一大早就穿着蓑衣出去了。
    他要翻阅宗卷,他要一桩一桩的核对,他要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一开始就判错了。
    他不希望自己判错,因为那样,他就等同于失去了自己二三十年的信念,他所坚持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
    他在宗案室,呆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他由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变得开始麻木。
    徐宣没有骗他。
    他的存在,确实是梁国的一个笑话。
    他明明同别人并没有区别,可笑他居然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是不同的。
    用十几年的心血维护的信念高塔在这一刻完全崩塌,心如死灰的陈琪失魂落魄的回到了陈府。
    他连陈济给他请安都没听见,直接把门反锁。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从里面走出来。
    擦了擦眼泪,徐夫人抓着陈琪的讣告,快步走在徐府的廊道上。
    她推开门,对着坐在窗前赏梅的徐宣哭出了声,“夫,夫君……陈大人在今早被家仆发现他,他自裁了!”
    徐宣抓着梅枝的手一松,“是吗?”
    徐夫人关上门,小跑到他身边抱住了他,她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啜泣道:“好好的人……前两天不是还来过府中做客吗?怎么会想不开就这么去了呢?”
    徐宣拍着她的手背安慰了他一下,“怎么没得?”
    “是在卧房中吊死的。”
    “还挺有骨气。”
    听到他这么说,徐夫人生气的同时还有点奇怪。她眨了眨眼,抬头看着徐宣,发现他的眼眶中全是眼泪。
    她便更加不解了。
    “夫君,你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还要说出这么逞强的话呢?你跟陈大人有十几年的交情,你为他悲恸,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我为什么要悲恸?”徐宣伸手擦去快要流出的眼泪,翘起嘴角笑了,“我挺开心,真的很开心……这样一来,也免得我日后要亲手杀死他了。”
    徐夫人摇摇头,流着眼泪再一次靠到他的肩膀上,“别说了,快别说了。”
    徐宣吸了口气,他搂住妻子,憋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无父无母,无妻无儿,孑然一身活在世间的陈琪,比所有人都能更无牵挂的死去。
    当天下午,身着正装礼服的徐宣携妻子前去陈府吊唁。
    古时自杀之人是不能举行葬礼的,陈琪的尸身在府中最多停一晚就要抬出城。
    “这下倒好,你也要在黄泉路上等我一遭了。”
    在上过香后,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陈府管家递给徐宣一封信,“大人……这是老爷指名要给你的。”
    徐宣怕又是什么指责他的话,犹豫了一秒没接。
    最后还是徐夫人接了过来。十分懂丈夫的她在拿到信后就直接拆开,将纸张摊开给徐宣看。
    信上没写别的,只是陈琪希望徐宣帮他处理一下身后事,以及陈济。
    陈琪希望徐宣能照顾一下他这个刚收没多久的徒弟。
    不知道陈琪什么时候还收了一个徒弟,徐宣拿着信,在灵堂中看了一圈,“谁是陈济?”
    还没消化完陈琪自缢这个事实的陈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抬头看了过去。
    四目相对。
    徐宣和陈济再一次见面了。
    在那个已经用过一次的《一眼万年》里,陈济为自己能够再次看到这位先生而惊讶,徐宣却没能把他认出来。
    他皱着眉,看着这个长得太过清秀的小童,“你就是陈济?”
    陈济愣愣的点头。
    “我是徐宣。”
    陈济张了张嘴,眼睛瞪得比一开始刚知道陈琪死讯时还要大。
    他就是徐宣……
    他居然是徐宣?
    他心心念念的,偶像一般的徐宣,此时正开口问他,“你老师让我照顾你,你可愿意跟我走?”
    陈济很用力的点了一下头。
    他自然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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