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宗室,向来不信什么帝王之爱。
    她鸷戾、善变、贪欲、猖狂,在他还没怀孕前,所看到的全是恶的一面。
    但就是这样的帝王,她会舍下血肉,为她的孩儿遮风挡雨,深夜里披着一头湿发,兴致勃勃打磨小儿木弓。在她决绝赴死的那一刹,在她被熊熊大火吞没的那一霎,在她面目漆黑了无生机躺在他怀里的那一刻,深埋在内心深处的种子就饮足了水,痛楚般涨裂开来。
    死亡美化了她,也蒙蔽了他。
    她在他体内留下了延续的血脉,让他误以为——她是足够喜欢他。
    但今时今日,假象破裂,给予他惨烈痛击!
    她根本不在乎他,亦不在乎他的腹中胎儿,所以才会设下惊天棋盘,游刃有余摆弄他们为棋子!
    周露白惨然一笑。
    他是疯了才给这女人生孩子!
    他就该果决夺权,而不是靠孩子来稳定朝野人心!
    “她怎么不该存在?”绯红往男人后背扔了被褥,强硬裹他进去,“她在你肚子待了十个月,她活得好好的,就要跟你我见面了,不是吗?”
    “不是。”
    周露白冷漠地说,“若不是为了继承帝位,我不会纵容它活到现在。如今你回来了,它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撒谎。”
    女人发间沾着乱琼碎玉,嘴唇也是冰冷地贴着他的耳,“你敢说,你每日没有抚摸她安慰她?你敢说,你夜里没有环着她想起我?寡人死了之后,你为何要为寡人守寡?你敢说这副身子,不是为了寡人而保持贞洁?”
    眼看着帝后俩人气氛都不一样了,稳公又是生育过的,哪里还不懂这调情手段,他们犹豫了半天,还是小声提醒,“陛下,生产要紧。”
    绯红很淡定,摩挲着周露白的手指,转向另一个话头,“寡人给你的信物收到了吧?那截断指,可不怎么好看呢。”
    周露白神情麻木。
    “什么枭首,传令官那是骗你的,寡人像是那么残忍的人吗?”
    系统:‘你是。’
    周露白仍旧没有动弹。
    “还怨上我了?”绯红轻描淡写,却暗含血腥,“今日你生产,我就让翟王站在门口守护你好不好?你要是无法平安顺产,翟王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不是吗?”
    你不好好生孩子,你的一族灭绝就在眼前。
    那么你会如何抉择呢?
    忍辱负重,还是孤注一掷?
    绯红说到做到,让人把关押翟王的那一辆囚车送到宫中。
    时隔十五年,父子再相见。
    一个是凄惨狼狈的阶下之囚,一个是即将分娩的敌国凤君。
    翟王嘴唇微动,目光灰败。
    绯红作为赢家,格外嚣张吻了周露白。
    “人你也看到了,该为寡人诞下龙儿了。”
    周露白脚步虚浮,被推进了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屋。
    稳公经验丰富,先是搀扶着他在屋内走了几圈,打开盆骨,放松肌肉。稳公低头一看,产夫手掌紧握,指甲掐出血痕来,他叹息一声,“殿下,事已至此,还是先生下龙嗣好,日后的,再做打算也不迟。”
    要真的是一尸两命,恐怕他也活不了。
    室内和暖如春,稳公硬生生打了个冷颤,愈发精心伺候着周露白。
    生还是不生?
    周露白被阵阵疼痛撞碎了心神。
    好痛。
    好痛啊!
    除了攻城受到的刺激,周露白这一胎养得极好,不到两个时辰,宫口开了,身体疼痛剧烈,像是生生撕裂开来,他热汗淋漓,再也忍不住,仰头惨叫出声。
    “痛啊啊啊!!!”
    横木被柔软的红绸包裹住,用绳子系挂于梁,稳公让周露白站着,攀着横木上。
    周露白牙齿咬着木块,眼睛充血。
    “啊啊啊去死!!!寇绯红你去死啊好痛啊啊啊!!!你骗我你不得好死!!!”
    “殿下,殿下,还没出来,您先省着点力气,喝口热汤提提气。”
    “好痛……滚啊!!!”
    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
    无所不能的银海姐姐回来了,乌皎皎很自然偷了懒,跟绯红一起围观皇太女出世。
    “好惨啊。”乌皎皎心有余悸,“这么痛的吗?”
    凤君几乎把至尊姐姐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过了。
    好暴躁。
    生孩子果然很可怕。
    乌皎皎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向囚车里的翟王取经,“姬国主,你们国家的女子也是这样生产吗?听说你们那边经常难产一尸两命呢!天哪,她们怎么忍得了不造反啊!要是男子怕断香火,就让男子生啊!起码你们男子比女子有力气啊,生起来肯定更加顺利!”
    翟王脸色发黑。
    这是什么话?
    他们又不是襄国男人,当然生不出孩子!何况大丈夫应志在四方,怎能与这等肮脏血污的妇人之事扯上干系!要不是被强迫押来,翟王现在就想掉头离开,男子沾染生产的血腥气,是会很不祥的!
    翟王又想到正在惨痛生产的小儿子,莫名恐惧席卷了他——这襄国女人太邪门了,她们竟然能让金银关外的男子也怀孕!
    翟王原本对小儿子姬无患寄予厚望,等他带回襄国降书,他就下金册,封他为副主。
    可是现在,他在干什么?
    他在为敌国女帝生孩子!
    翟王失望透顶。
    面对女帝似笑非笑的目光,一代霸主感觉自己的脸都被打肿了。
    金银关是一道神秘古老的天堑,女子为尊,妻为夫纲,与他们外界迥然不同,上一任翟王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把襄国囊括入王朝版图。如今他的小儿子好不容易潜伏进来了,筹谋十多年,坐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最终还不是要给人生孩子!
    “啊啊啊!!!痛啊!!!滚出来啊!!!”
    周露白声嘶力竭,嘴唇咬得出血。
    “殿下,加把劲儿,头出来了!”
    稳公声音欣喜。
    周露白从未承受如此剧痛,整个人就像是从热汤里捞出来,他咒骂不已。
    “哇呀——”
    新生儿第一声啼哭相当嘹亮。
    “出来了!!!”
    稳公大喜,有条不紊取用剪子,在火上烫了一下,剪断脐带。
    周露白从鬼门关滚了一趟,唇色苍白,双目无神。
    “恭喜殿下!是个小皇女!您瞧瞧这眉眼,是极像您的!”
    稳公用热水拭擦新生儿,包裹在明黄色的软缎里,递给周露白,后者全然没有第一次作为爹爹的欢喜,冷淡的,甚至是厌恶地避开了脸。
    稳公一愣。
    “善!当赏!”
    女人大笑着走进产房。
    “陛下,您不能进这里……”
    绯红挥手,“无妨!”
    绯红第一次见到与她有关的人类幼崽,有些好奇张望过去,五官挤在一起,皱巴巴的一团,像个不怎么好看的猴屁股。
    绯红:“皱皱的,好丑!”
    稳公:“……”
    哪个小孩生下来不都这样的?
    稳公正想劝说几句,就见女帝捏着下巴,问她刚生产过的凤君,“你是不是偷人了?还偷了个比寡人还丑的?你怎么这么饥不择食?”
    稳公简直要昏厥过去了!
    周露白喉咙涌起一股腥甜,恨不得跟她同归于尽,他嗓子嘶哑,暴喝,“滚啊!!!”
    身下又有血崩的迹象。
    系统胆颤心惊,男主该不会生完孩子就挂掉了吧?而绯红觉得系统小看自己,她可比魔鬼善良多了,殷勤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温柔道,“你育女有功,寡人不同你置气,来,喝汤,多喝汤,身子才会养起来。”
    周露白转过头,又被绯红两指夹住,强迫他转回来。
    他不肯喝,绯红就饮了一口,撬开唇齿,耐心地哺了过去。
    周露白生产过后,正是情绪积攒,最为敏感脆弱的时候,他冷冰冰板着脸,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绯红吻走了他的泪珠。
    “你何必如此?纵然你是敌国皇子,只要你温顺恭谨,我亦不亏待你。”
    周露白眼眸猩红,宛如笼中困兽。
    “不亏待我?哈哈,好一个不亏待,你辱我,骗我,夺我国土,这叫不亏待?!”
    “无毒不女子,我不这样做,就轮到你安排我了,不是吗?时运不济,你得认赌服输。”
    绯红笑着,话语令人不寒而栗。
    “别多想了,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养好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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