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翘翻身上马。
    身后火光冲天,杀意盈野,他的君王就站在刀光剑影下,那块玛瑙红的软毯裹着浸了蜜蜡的肌肤。她的视线穿透千人万人,只注视着他。龙荒女王臂膀有力,握起了一把六石弓,双臂压成蓄势待发的姿态,冰冷的箭矢映入了心月狐的瞳孔。
    留下来。
    她手指弹开。
    她要将他留在这里,哪怕是死。
    “嘭——”
    马背上的心月狐看着她,不躲不闪,受了她这一箭。
    “后会……无期。”
    他的肩膀绽开血花,苍白的唇却冲着绯红轻轻一笑,似亘古未化的积雪,刹那消融在他的金乌之下。
    那一头雪狐钻入了茫茫夜色,消失在山野之间。
    房日兔见乌律被抓,自己这一行人大势已去,她当机立断,吹动了哨子。
    没有回应。
    马呢?她的千里驹爱马呢!?
    房日兔回头一看,马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她气愤尖叫,“臭狐狸你死定了!!!”
    让你魅惑君王,让她荒淫无道,你不干!
    生死关头,你娘的,你魅惑了我的马!!!
    房日兔的爱马被心月狐抢先骑走,她错失时机,就如那待宰的牛羊,被人牵住了脖颈。
    从刺杀,到突袭,再到镇压,这场龙荒十六部的动乱持续了一个夜晚。
    天色破晓,群山蜿蜒,一头翠绿的水鸟掠过湖面,泛起惊澜,又消失在嫩黄色溪流般的羊茅草里。绯红的瞳孔映出了天穹的碧蓝,她不疾不徐地抹去脸颊的血滴,走向叛乱者,十三部的乌律跟朔漠王赫然在列。
    人群寂静无声。
    跪在龙荒王面前,是乌泱泱的一群人,第十三部,第七部,第五部,都有。
    人人都想将龙荒女王取而代之,她年轻,美丽,还是个女人。
    人人都觉得,她行,自己也行。
    于是在绯红的有意纵容之下,就酿成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十六部叛乱。
    血流成河,牵连甚广。
    绯红首先看向朔漠王。
    他的面容不再是爽朗大方的笑,而是恨之入骨的毒辣,“事到如今,本王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还讥讽了一句,“龙荒王果真是算无遗策,为了将我们一锅端,不惜丑化自己,献祭情郎,上演了一出绝好的戏啊!”
    绯红低低地笑,“到了这个地步,朔漠王还有力气来激怒我,想来是还等着我招揽你?”
    “可惜,我这个人,断然没有吐了之后,再吃回来的道理!我容你一次,不代表我会容你第二次!”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
    “朔漠王,你老了,不中用了,还是让我们年轻一代,破去腐朽与陈旧,开启这风流盛世!”
    朔漠王忽觉心悸。
    绯红一个击掌,“今夜生擒戎首的勇士何在?”
    “第一部,额日斯,在!”
    “处决这些朔漠叛徒,他的王位,由你接任!汝之一姓,永不叛我,当永世为王!”
    朔漠王不可置信,他被羞辱得大叫。
    “一个外姓,也敢觊觎我朔漠的千年王位?荒唐,简直荒唐!我不同意,你们无权参与我朔漠的政务!”
    那精壮勇猛的黝黑男子一路膝行,跪在绯红面前,虔诚亲吻她的脚尖,以及她脚下的土地。
    “额日斯,尊王命!”
    绯红处理了外敌,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内患上。
    乌律浑身发寒,如同被一头蟒蛇盯住。
    绯红勾唇,“让商大夫过来。”
    商陆被莫名其妙拉了过来,“怎么,你受伤了?”
    身为大夫,他第一时间关注的还是绯红的伤势,她实在是太不爱惜自己了,寻常的外伤也就算了,她还会蓄意弄伤自己,比如玩个刀子,直接上手试一试锋不锋利!越是疼痛就越是兴奋!
    遇到这种疯狂的病人,商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此时的绯红披着一头半湿的头发,那发梢如同蜷起的小黑蛇,一绺绺盘旋在肩膀上,脖颈的水迹已经蒸发了,商陆的眼眸从她裸露的双肩晃过。
    他低哑,“衣裳,没穿好。”
    绯红挑了下眉,“哦?忘了,没关系,等会再穿。”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掠过房日兔,“这些杀手都有奇怪的癖好,专挑人家沐浴的时候闯进来,也不知道是想要刺杀呢,还是想要欣赏一下我这完美无瑕的玉体。”
    系统:‘……’人家是女的啊,放过人家吧。
    房日兔:“……”跟心月狐混到一起的家伙,果然也是个黑心的!
    绯红转而笑道,“我记得,商神医的生辰是在十月初一,寒衣节。”
    商陆略微惊讶,很快又将惊色收敛下去。
    没什么,他不用太在意。
    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不过是记得他的生辰,有甚么特殊的?
    “我生辰如何,不关你事。”
    她牵住他的手,商陆哑然失声。
    “今日便是寒衣节,我为您准备了礼物。”
    她一边走着,一边抽出了额日斯的弯刀,递到商陆的手上,又用自己的手掌包裹。
    商陆有些失神。
    他那采药的、捣药的、只包裹过药材的手,握着一柄刻有血槽的弯刀,又被她紧紧交握在掌心里。
    商陆见过无数病人的手,苍白的,年老的,失去水分的,作为医者,他一视同仁,亦是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他的手亦被师父刻薄说过,说这是一双藏在香罗翠袖里的、大家闺秀似的手,雪白修长,养尊处优,一看就是受不了苦,他当时年幼,是很不服气的,故意干些重活,磨出一颗颗血泡,再不经意摊给师父看。
    那老头子非但没有夸奖他,还把他从早上骂到天黑,再不许他做一点重活。
    后来商陆才知道那叫心疼,长辈对晚辈的心疼。
    那他呢?
    他又什么感觉?
    她的手很有力,血蜜蜡般的底色,商陆却依然清晰看见了红褐之下累累伤痕,她指骨细瘦突出,那厚茧比男子还要粗糙,他的手指被她一衬,如同鲜滑的豆腐。
    他会被压垮的吧,像豆腐一样。
    他这么一想,突然心悸。
    清晨,空气冷冽,还弥漫着昨夜的血腥气味,松脂的余烬跟她的发香融合,悄然燃烧着,干燥又温暖。她突然后退一步,那姿势就像是从背后抱着他,商陆感到别扭,正要挣脱,她一句就钉住了他的脚跟。
    “您别动,我的毯子好像要掉了。”
    商陆浑身僵硬。
    绯红又恶劣来了一句,“他们太坏了,不给我时间穿小衣呢。”
    他羞恼低吼,“那你,那你还不快穿!”
    “都说了,要送您礼物。”
    他耳边是短促的轻笑,随后他的手腕被人牵拉着抬起,那弯刀正抵着乌律的额头。
    乌律眼神绝望,然而他四肢被捆,根本逃不开。
    “吾王,天命,不,天子,我错了,求您饶我这一回!是那蜃楼惯用妖术,蛊惑了我!我对天子的忠心,是日月可鉴!”
    绯红眼梢微动,慢条斯理,“乌律,知道我最讨厌是什么?”
    “不是夺权。”
    她的腕力很稳,弯刀悬在乌律的额头,没有晃动半分。
    “是不知天高地厚,觊觎我的珍宝。”
    商陆抿着唇心。
    乌律嘶叫,不住磕头,“是,是小人被猪油蒙了心了,您大发慈悲,我再也不敢打中原神医的主意了!他是您的,只能是您的!”
    绯红从后头松松拢着这一节清瘦的竹腰,她的下巴抵着商陆的肩膀。
    “现在跪着,说话是中听了些,可是,我一想到,他竟然敢肖想我的大夫,我就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大夫,您说,要不要放他一马?可是放了他,万一他偷偷又想您,用脑子玷污了您……”
    “我无甚紧要,但既然你难受,那就杀了罢。”
    商陆转头,鼻尖恰好抵着她的脸。
    他呼吸都轻了。
    她的双眼覆着一层湿润的晨露,泛着浅浅的葡萄褐。
    要吻他了吗?
    他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眼角余光瞥见她逐渐夸张的唇角,他才意识到她是故意的!
    “宗,龙荒祈红,你又耍我!”
    他气恼不已,却还记着她现在的身份,下意识就掩饰了过去。
    绯红噗哈大笑,手指弹开了他的手腕,弯刀脱手而出。
    锋芒已出鞘。
    商陆一惊,正要回头抓住刀柄,反被对方的手掌蒙住了眼睛。
    噗嗤!
    那背叛者连尖叫声都没发出来,就被绯红斩了首,溅了两人一身血。绯红的脚心踩着刀柄,蛮力悍勇,凶狠破开障碍,直扎地面,鲜血淋漓,“第五部,第七部,第十三部,叛者皆枭首!其属部,分散并入我龙荒,至此龙荒再无十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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