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从十二岁到十七岁,少年挣扎在暗色的生命泥沼里,再也没有见过那一头,像光一样,突兀地出现在他生命里的白天鹅。首都医科大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毕业生,她的名字始终被供奉在神坛上,成为校园论坛里的传说。
    然而他只是一个高中没有毕业的混混。
    他连混进校园论坛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悲。
    十七岁的少年躺在发臭的暗巷里,脖颈血流不止,他仰头看着巷子里的天空,那么难得的一个漂亮橘红的晚霞,却从来都不属于他这种底层的垃圾。
    “喂?是岩桂医院吗?这里,这里有个人,好像被割喉了!你们快来,我就在——”
    他隐约听见了有人焦急的喊话。
    少年嘴角扯开一抹冰冷的讥笑,又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蠢货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半昏迷之间,感觉有人跪在他身边,手掌温热,持续按压着颈部。
    “纱布!”
    “快!ct!”
    “准备手术!”
    那是一个清冷却有力的女声,她有条不紊安排着人手。
    气味有点熟悉。
    他费劲睁开眼睛,但影像总是模模糊糊的,唯一清晰的,就是她那身白大褂。
    谷绯红。
    他不是第一次认识她的名字,但却是人生第二次见到她。白天鹅比她学生时期更为出色,她如万众期待那样,穿上那一身代表着顶尖医生的精英制服,黑缎般的短发稍微长了一些,慵懒垂到锁骨,被她用一条墨绿色的丝带绑了起来,后颈细长而雪白。
    随着她的转身,那缕细丝带也滑进了衣领。
    少年闭眼装睡。
    “还没醒?”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是一尊慈悲冷清的神明。
    “呃……现在应该是。”
    护士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次这位年轻主任前来查房,少年就仿佛陷入了深度昏迷,他们使尽了各种方法,都没法让他正常醒来,因此跟他沟通病情的都是谷主任的副手。
    “应该是?看来是不想见我呢。”
    年轻女人的发音坚定清晰,此时因为莫名的意味,尾音略微上翘,有一种含混的笑意,她略微侧着身,询问旁边的副手,“怎么了,我做手术的时候很凶?给这小孩留阴影了?”
    副手也不由得笑起来,“您跟阎罗王抢人呢,不凶一点怎么镇得住场子?”
    病房内的气氛很好。
    ——她人际关系也很完美。
    陈京直想。
    怎么会有这么优秀完美的人?从家庭背景、工作履历再到个人社交,她干净得没有一丝污点。
    让他……想把她的脚踝拖进地狱都没有理由。
    他是个人渣。
    她救了他,他却隔着一层洁白消毒的床单,想着要怎么亵渎神明。
    住院的一周后,陈京直跑了。
    叠得整齐的枕头被单上,少年独独留下了一张欠单。
    他想,再见面的时候,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大大方方站在她面前,或许还能从容跟她交谈两句。
    但少年抵不过那如饥似渴的恋慕。
    他又偷偷跑去见她了。
    在那第一医院的楼下,在那或是蓬勃或是零落的桂花树下,他仰头看着那倒数第二扇的办公室的窗户,她经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的身影都让他雀跃不已。他去买了一条跟她一模一样的丝带,捂进装满桂花的铁盒里,偶尔系在手上,都能失神好半天。
    那颗灰暗的心脏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奇异的满足。
    没关系。
    她尽管当神好了,他会保守好秘密,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一份肮脏的情意,哪怕他的名字很快就要消失在她的脑海里,她的人生中。
    没关系。
    他只要安分守己,当好她生命中的无名之辈,他就能独自爱恋到天荒地老。
    十八岁的陈京直固执坚守着这个念头,他克制着自己澎湃的心潮,不让自己踏出雷池一步。
    直到——
    他看见谷医生被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压到了窗户,在休息的间隙中,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甜蜜的吻。
    但对少年来说,漫长的像是一场血腥凌迟。
    暴雨毫无预兆地来了,米粒般的花骨被狂风拧断了细梗,碎在了污浊的水池里。而绯红的休息室里多了一道陌生的影子,像怪物一样高大、阴沉,充满着压迫感,他指尖的乌黑水滴不断淌落,滴滴答答,寒意彻骨。
    “谷医生——”
    那怪物穿着一件被雨水冲湿的漆黑卫衣,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灰白的嘴唇,以及锋利的下颌线。
    “我抓到您的把柄了。”
    他微微扬起下巴,藏在湿发里的眼睛显得阴冷又狠毒。
    “不想身败名裂,你最好按我说的做。”
    少年按下手机里的播放键。
    “谷主任,你一定要救救我们的儿子,他还那么年轻,这,这是我们的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还有手术成功后的……”
    录音播放的时候,他缓缓靠近了她,身上那股冰冷的、腐烂的桂花香气也逼近了她。
    “您放心,您就安心收下,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的……”
    绯红的手背爬过一阵冰凉,少年似乎确定了什么,他眯起了眼,猛地插入她的指缝,一个用力,将她拖到了自己的胸膛。他的气息游动,擦过她的金丝眼镜,又耐心蛰伏在她的颈边血脉,“谷医生,我录音了,还有视频,全都备份了,证据,确凿。”
    绯红往后仰着头,镜片起了雾气,“真是卑劣的小孩啊,说说看,你要什么?”
    为了安抚家属的心,她转头就把红包给院长处理了。
    但这小孩不知道。
    她甚至还恶劣地想,让他眼里的光碎一点更漂亮。
    对方沉默一阵,随着风雨加剧,影子愈发沉暗。
    “我要您。”
    他是彻头彻尾的卑劣者,他的爱欲跟私欲一起泛滥成灾,心里的某处危险塌陷,形成了旖旎又罪恶的温床,所以当他发现了神明的假象,他无所不用极其地,钻进那一条条暗黑的裂缝里,伸出手把她抓进来,跟他一起堕入黑暗中。
    十八岁的少年利用了一份罪证,把他喜欢的人骗回了他的巢穴。
    他住在一条肮脏拥挤的小巷里,地面永远都是湿漉漉的,有时候是清洗鸡鸭鱼内脏的血水,腥味到第二天还没散。而破旧的楼房下堆满了垃圾,十天半个月才清理一次,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少年对这里游刃有余,对他来说,只要是能脱离老畜生的掌控,都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他用钥匙拧开了生锈的铁门,绯红刚进去,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头。
    “需要脱鞋吗?”
    这位斯文漂亮的女医生还礼貌地问。
    她浑然不知在这个昏暗狭窄的房间里,她接下来会经历怎样的噩梦。
    她越是这样彬彬有礼,虚有其表,他就越觉得恶心反感,可是隐隐之中,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爱意膨胀出来。真好,她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可以放心把她染黑了。
    少年把门一锁,他余光瞥见两人的脚踝,差别很大。
    一个纤细易碎,一个青筋拔起。
    为了对抗外界的恶意,他去学了军用格斗术,摆脱了之前的瘦弱身躯,身体机能充沛,且爆发力十足。少年长手长脚的,比她还高出一个脑袋,甚至不用特殊的工具,膝盖轻轻一抬,就那么轻易将她压在了墙面上。
    “嗯?这是什么?”
    她竟然不害怕,反而注意起了他脖子的金属颈环,还想要上手摸一摸。
    少年喉结微动。
    他被割喉的脖颈缝了十六针,每一针都是她亲手留下的礼物,现在痊愈之后,形成了一处特殊的疤痕,每次他穿了露颈的衣服,路人扫过,都会神色一变,然后匆忙避开。但他却很爱惜这个狰狞的伤口,每次洗澡都因为摸着它而兴奋到差点昏迷。
    因为有个人给予了他新的生命。
    他是如此的膜拜她,信仰她,可她却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收下了病人家属贿赂的红包。
    亲手打碎了少年的清冷的完美的梦。
    少年将医生凶狠顶在了墙上,金丝眼镜被颠得滑出鼻梁一截,露出女人漂亮细长的睫毛。
    陈京直双臂架起她的膝窝,他还是个处,没跟女人厮混过,不会荤话,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技巧,他横冲直撞地张嘴,将野性与揉碎在血肉里,更想蘸着自己的血,涂抹神像的全身,每一处都写满他恶毒的诅咒,和贪婪的占有。
    “咕咕。”她在她耳边学起了一种声音,“你有没有听见,咕咕在叫。”
    “弟弟,我饿了。”
    她理直气壮拍了拍恶犬的脑袋,“给姐姐做点吃的。”
    少年不理她,他双手摸到她的后背,费劲了半天也没解开。
    “弟弟真没用啊,饭不会做,扣子也不会解。”
    她叹息一声。
    “……”
    “关你屁事。”少年仍把人架在墙上,语气冷漠且不耐烦,“要吃什么?”
    “那就随便来点,狮子头,三宝鸭,佛跳墙。”
    “……”
    少年埋下脑袋,恶狠狠咬了她耳朵,“我把你给炖了做国宴差不多!”
    陈京直把人扔到小床上,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说是厨房,那也就是一块勉强能转身的地方,墙面上是厚腻的油污,少年拧开了悬挂的手电筒,借着一点弱光,手脚麻利做了一碗炒粉,想了想,他给人多卧了一个鸡蛋,还切了一根鸡肉火腿肠,细细码在蛋心旁。
    等收了火,他端着碗筷出去时,嘴角不自觉抿了起来。医生就坐在他的小床边,叠着腿,翻看起了他的课本。四周那么昏暗,杂乱,她却像是一丛月光,高贵,清冷,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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