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中途,他已面目苍白。
    直至最后一家走完,小小的孩子连路也走不稳了。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他,他一路打听,才找到了津阳道太守府。
    这是他见过最气派的高门大院,漆红的广亮大门有他三十个人那么宽,门口两座石狮子惟妙惟肖。
    他摸了一把自己怀里的几枚铜板,颤着脚走上了台阶。
    “哪里来的脏乞丐,来太守府门口行乞!”那看门的皂吏见了,大呵过来。
    小武弱声弱气道,“小的不是乞丐,小的想买药,买黄岳子给小的娘亲。”
    “求求门房大人,替小的通报大小姐房里的一声可好……”他从未跪过人,却连连作揖,卑微到了尘土里。
    那门房只以为这小乞丐来要钱碰瓷,哪里肯听他说了什么,狠起一脚把小孩踹了个老远。
    那一脚正中心窝,小武大痛,趴在地上当即吐了一口血。
    他挣扎了几下,蜷曲着四肢爬起来,他不能倒下去,阿娘还等着他的药呢。
    他走不动了,只能爬过去,嘴角挂着讨好的笑,“门房大人,我真的……有钱,我不是乞丐……我阿娘病了,救命的药都被大小姐房里人买走了……”
    “我只想……”话还没说完,在坚硬的皂靴无情地碾过他满是烂皮的手指,“啊啊啊……我……我只想买点药……救救我娘亲……”
    ………………
    月亮好大,孤独地悬挂夜空,女人躺在稻草铺就的床上,望着草屋外的那轮明月,“小武,你怎么……不进来啊?
    她虚弱地叫唤他。
    “娘,我想在外面……看看月亮。”小武慢慢地解释。
    他不敢让女人看见,他现在的模样——
    手指被碾得血肉模糊,肋骨估计也断了两根,脚一瘸一拐,连挣的买药钱……也被那门房给抢走了……
    他不敢哭,也不敢喊一声疼,连他也倒下去,那阿娘还怎么办?
    …………………………
    第二日天没亮,坚强的男孩子给昏迷的娘亲掖好被子,又出去了。
    他是爬着进的城,爬得膝盖也磨破了,蹲在太守府偏门,等着有人来倒药渣。
    也是上天怜悯他,他蹲的这个偏门,恰好靠近大小姐澹台灵犀的院子。有下人端了一大盆药渣,倾倒在门外的臭水沟里。
    他待那人走了,跳进臭水沟里,一点一点地掏。
    那药渣真多啊,明明大夫说过,仅仅一钱新鲜的黄岳花蕊,就能够救一人的命。可那仆人一倒就是五六斤的药渣,澹台家的大小姐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儿啊,救一个人要用到救几千上万人命的药。
    可药渣是药渣,药是药,黄岳子的药性只有新鲜的花蕊才发挥,无论小武兜回多少药渣,也阻挡不了娘亲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断了气息。
    娘走的时候,是夜里,外面依旧挂着冰凉的月亮。。
    “小武……”她干枯的手握住小武,那张横亘巨大疤痕的脸颊依稀能看得出旧时的清容,“以后,你就要好好照顾自己了……”
    “不……小武还不能……还不能……”小男孩红着眼睛摇头。
    他不明白,明明前几日大夫还说阿娘的病不严重,只要找到了那味药……那味药……就有救的啊……
    “情……情字害人,娘……被害了一辈子……”那干枯的手,猛地紧握住小武,“你是要回天上的,回上清界,回孤灯宫。”
    “答应娘,一生一世都不要……不要耽于情爱,它会害死你。”
    女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小武连忙点头,“我答应娘,我答应娘!”
    女人这才放心下来,她艰难地呼了一口气,转头望向那月亮,口中喃喃念道:“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
    她魔怔住了一般,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轮月亮,“夫人……花蓉夫人……”
    “夫人啊……雁绾后悔了……”
    “孤灯宫……还……回得去吗?”
    说完最后一句话,她似耗尽了所有力气,躺倒在小武的怀中,渐渐地……失去了气息。
    小武不相信女人死了,他小小心心地抱着她,直至天亮……日照……又黄昏,女人的身体僵硬不堪,的手上起了大块大块的尸斑,小小的男孩再也忍耐不住,扑在母亲的身上——
    泣不成声。
    埋了母亲后,小武仿佛失去了生的希望。他漫无目的地在津阳城游荡,艰难爬行,如同一个真正的乞儿。不知不觉,来到了太守府偏门。
    只见一仆人扛着大袋大袋的东西,丢进了臭水沟。仆人走后,小武凑过去看,那麻布口袋散开——
    一簇簇尚还新鲜的黄岳子花,涌了出来,上面的花蕊还是……新鲜的。
    只是大小姐的病好了,这些命贱的药,也没用了……
    小武看着那药,绝望的眼神里逐渐灌满恨意,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里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他要杀了那些人,他要杀了那个大小姐,他要让他们的亲人也尝到痛失世界的痛苦。
    一日又一日过去了,他潜伏在太守府门口的角落里,他的双腿都溃烂了,引来蚊蝇叮咬,他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终于有一日,太守府久病初愈的大小姐闹着要出游,太守把澹台灵犀看作心肝,派了一个护卫队作陪。
    那轿子出来之时,小姑娘兴奋地拉开帘子朝外望去,擦眼间,小武看见了她。
    他浑身血液倒流,他恨那个女孩,他恨那个女孩!
    锥心刺骨,万劫不复地恨!
    他从怀里取出那枚戒指,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阿娘告诉他,护身银龙可斩万物,却万万不能对人类使用。
    他要违背阿娘的心愿了,他捧着那颗血肉模糊的心,只要杀了她和那些坏侍从,他也去死,他和他们同归于尽,这样也算偿了这份罪孽了。
    侍从发现了肮脏恶臭的他,示意门房上前驱赶,不要脏了小姐的眼睛。
    那门房眼见小男孩手中的银戒,心中歹心一起,上前抓起小武,就说他鬼鬼祟祟行偷窃之事,张手就抠他手中的戒指。
    小武惊惶,随后怒从心起,这狗官与他的狗们都该死。
    正当他催动护身银龙,打算贯穿那门房身体之时,一个声音如黄钟大吕从天而降。
    “你在欺压这孩子?”
    房门瞬间怂了,回过头来,见那盔甲上的纹饰,心知此人他惹不起,“军爷哪里的话啊,分明是这小贼偷了小人东西,军爷快跟小人一道将他扭送官府!”
    小武蠕动嘴唇,想要解释,可转念又想,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谁又在乎一个小乞儿的命呢。
    谁知那人竟凭着自己一身蛮力,抡起手臂,一把抓过门房肩膀,狠狠掷到地上,“骗老子,老子盯着你很久了。”
    秋日的阳光,很少有这样烈的,小武就在这热烈的阳光下,看见了那个男人。
    肌肉虬劲,高大威猛,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提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抱到手臂上。
    “小子,就你一个人?”那人的轮廓好似被镀了一层金边。
    “娘死了……被他们……”小武破罐子破摔地以恨然的眼神,注视那远远走出的队伍,“害死了……”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么说的,这个好不容易对自己释出善意的男人,一定是他们一伙的。他这时候,应该说一些好听的假话,去讨好眼前这个人。
    可他偏偏不愿意,他宁愿死,也不想去讨厌和这座府邸沾了一点边的人。
    没想到那男人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小子,这话可不能再这里说。”
    小武满心以为,男人听了那话,会将他扭送给太守府的人,不想,他却跟同僚打了个招呼,抱着男孩径直往医馆的方向跑去。
    “老子姓贺,名川。”眼见大夫替小武刮去烂肉,这个小小男孩隐忍着一声不吭,待大夫走了,男人开口道。
    “小武。”小武睡在床上,他手轻轻地握住被角,他的记忆里,自己从未睡过这样好的床。
    贺川眉毛动了动,“我……我以前也有个儿子,叫小武。”
    小武抬起头,又听到贺川道,
    “后来,他病死了。”
    ……………………………………………………………………………………
    小武待在了医馆养伤,每当药费不够了,贺川都会从军营寄钱过来。
    在这里,他的伤势渐渐好了,甚至皮包骨的小身子开了长了一点点的肉。
    每到休沐,贺川都会来看小武,他每次都喊小武‘小子’,小武闷闷地从不叫他,他也不甚在意。
    那一日贺川写信来,让小武到城外军营,送一床被子过来。
    小武心知,贺川担心他太过孤僻,有意给他布置了一些小小的任务。当他抱着被来到军营,碰到了许多友善的府兵们,他的嘴角开始挂上小小的笑意。
    可这时候,一个声音,打碎了这一切——
    “喂,你是谁呀?”
    “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呀?”
    “喂喂喂,你怎么不理我呀?”
    小女孩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男孩,忍不住想要亲近,她大着胆子笑语盈盈地问他。
    小武的手死死地抓着棉被,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控制着那股想要把她杀掉的那股冲动。
    他认出了她,她是那个太守狗官的女儿,那个间接害死阿娘的女孩,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那张掀开轿帘,向外探出的脸。
    不行……不行……不能给贺川惹麻烦……
    “滚!!!”他喉咙嘶吼,朝她吐了口唾沫。
    …………………………………………………………
    同样的场景,换一个角度,竟会看到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季寻真沉默着,所有人都沉默着。
    她以前不懂贺星洲,不懂他的反复无常,甚至有时还觉得他是否对澹台灵犀太过无情。而如今,她不会再置喙一句话,她想跟着男孩,看完他短短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从小武的视角,就能完全明白小武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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