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儿,别再找‘嬷嬷’了。我已经死了好多年啦。”
    她就这样微笑着,向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告别。
    “今后,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这一刻,她既不是凶神恶煞的厉鬼,也不是风情万种的花魁,更不是昔日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
    她仿佛又变成了秦筝记忆中和蔼的老妇人,翻着书页给她讲古,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练字,用微凉的手掌贴着她额头,告诉她“往上走,无论如何都要往上走”。
    记忆与现实重叠,秦筝心神巨震,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姐姐,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为我自己欢喜。”
    琉璃爽快回答,“我死得太早,所以要把你留下来,证明我曾经活过。”
    “当然,你不必替我活。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痛痛快快、自由自在地去活,好生活出个人样来,便不枉我照看你这么多年。”
    ——起初,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因为无意中路过那户人家,看见了那个踮着脚、扒着窗户,两眼闪闪发光,专心偷听夫子讲学的小姑娘。
    因为那个小姑娘的眼神,实在太过明亮耀眼,像极了还没有凋谢、枯萎、零落在尘泥里的秋玉离。
    回过神来,不知不觉就陪了她这么多年。
    可惜死者已矣,送君十载,终有一别。
    琉璃还想再摸一摸秦筝的头,但随着灵力消散,她的双手逐渐透明,成了一抹看不清、摸不着的月光,再也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她的时间到了。
    “……”
    琉璃转头向湖岸边的聂昭望去,想起自己还没有和这个多管闲事的仙官告别。
    如今想来,她始终怀着一丝善意的天真,以为“虎毒不食子”,只当秦筝是被关系户占了名额,从未怀疑过秦家人的用心。
    若没有聂昭横插一脚,即使她揭发了舞弊的黑幕,也无法及时救下秦筝。
    “聂姑娘是个好神仙,我该谢谢她。”
    琉璃脸上仍然在笑,那笑也是透明的,透着一点掩不住的神伤。
    “有她这样的神仙,这样的志向和肝胆……这是个好时代啊。只可惜,我死得早了一些。”
    “稍微,早了一些……”
    她的嗓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仿若一声融化在夜风里的叹息。
    “姐姐!”
    秦筝怎么也抓不住她,急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嗓音里带上了哭腔,“你别走!不管你是嬷嬷也好,姐姐也好,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你说,还有很多东西……要和你学……”
    琉璃只是摇头:“我该走了。筝儿,你也该走了。”
    “我没有旁的愿望,只盼你一直往上走,走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最后有一日,你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我夜夜仰起头来看你,脖子和眼睛都是酸的,心里也觉得甜。”
    “姐姐,我——”
    琉璃没有再回答。
    她安静地背转身去,香袂高举,莲步娉婷,继续跳那一支未完的舞。
    这一次无人伴奏,她便配上了自己的唱词。
    那是她幼年时写的“诗”,文辞稚拙,平仄韵脚都对不上号,唯独一股意气昂扬,伴着她清透如流水、激越如朔风的歌声,直入天际,穿云裂石。
    她唱的是:
    人人争咏女儿愁,女儿将心向高楼。
    人人竞作春闺吟,不及春闱留一席!
    明朝举身赴山海,地阔天高长自由。
    何须好风凭借力?我有奇志可凌云。
    ……
    一曲唱毕,响遏行云,四面鸦雀无声。
    良久,才有啪、啪、啪,一阵清脆而单调的掌声从岸边传来。
    是聂昭。
    然后,是与她并肩而立的黎幽,惘然若失的暮雪尘,以及蹲坐在湖边石栏上,用力拍打着一双粉红肉垫的白猫。
    “……”
    足够了,琉璃想。
    对孑然一身死去的她来说,这已经是足够盛大而温暖的送别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略微将面庞侧转过一点弧度,隔着披拂的长发,最后一次满怀怜爱地望向秦筝。
    她柔声道:“筝儿,姐姐走啦。”
    尾音落地那一刻,一阵清凉的夜风从湖上掠过,彻底吹散了她模糊得如同梦幻泡影的身形。
    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秦筝一个人茕茕孑立,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睁大眼睛。
    她在原地呆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聂昭飞身登上舞台,一手揽住她肩膀,她才像是断了线一样软倒下来,手握成拳压在心口,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恸的抽泣。
    ……
    这是一个从“姐姐来了”开始,又以“姐姐走啦”结束的故事。
    然后,就像所有的励志成长故事一样,它拥有一个永恒不变,不是结局的结局——
    “从今以后的路,都要靠你一个人走了。”
    “通天的大路九百九,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啊,莫回头!”
    第29章 在座诸位
    震洲事变以后,阮轻罗本打算给聂昭放几天假,让她在凡间四处走走看看,体验一下各洲的风土人情。
    但聂昭只休息了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太阴殿,要求从明日开始上班。
    对于阮轻罗的疑问,她昂首挺胸、中气十足地回答: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为了天下苍生,实现四海八荒全面解放之前,我们神仙不需要休息!”
    阮轻罗:“……”
    她做仙君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
    聂昭主动请缨,阮轻罗自然不会打击同事积极性,便交代了同样积极的暮雪尘和雪橇三傻,让他们带着聂昭去各殿转一转,与各路同僚打个招呼,混个脸熟。
    哈士奇求之不得,用雪橇拉着聂昭满地撒欢,恨不得一天跑遍仙界:
    “昭昭,我跟你说,仙界可好玩了!尤其是太白殿,我一进去就不想出来!”
    太白殿,也就是长庚上神的地盘。
    作为一条心如止水的咸鱼,长庚严守八小时工作制,决不在岗位上多待一秒,平生最爱下班、放假、休息,神殿也打造得颇有休闲气息。
    与其说是“神殿”,不如说,他在天上垒了一座“仙山”。
    太白殿中设有一座巨大的法阵,只要穿过殿门,便会被传送到“仙山”内部。
    那是一片清凉幽静的山林,四下里不见亭台楼宇,反而搭建了许多别致的树屋、船屋、吊脚楼,被大片烂漫山花簇拥着,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山野之间。
    清风徐来,花香弥漫,鸟鸣声脆亮婉转,更胜丝竹管弦。
    “嚯……”
    聂昭见识过花想容的地宫,当下也不意外,熟门熟路地开始点评,“这位长庚上神,很会享受生活啊。你看那边,我们太阴殿只有绿头鸭,他还给自己整俩黑天鹅,放仨丹顶鹤!讲究!”
    “哎,谁说不是呢?”
    哈士奇感慨道,“不过,你别看长庚这样,其实他干活还挺认真的。除了荧惑殿和太阴殿,放眼仙界,也就他还算半个正经神仙了。”
    五曜上神各司其职,辰星殿负责人事管理,岁星殿执掌气象天候,荧惑殿镇守人魔两界边关,镇星殿扫除为祸人间的妖魔。
    至于太白殿,掌管的则是一个“鬼”字,负责引渡天下或因爱、或因痴、或因怨,在人间徘徊不去的亡魂。
    比方说,琉璃之事,其实也属于长庚的管辖范畴。
    但天下亡魂何其多,长庚无法挨个查问冤情,便与其他各殿建立了合作关系,说好互相行个方便,众神仙将凡间传来的消息汇总到太白殿,太白殿投桃报李,对他们“在不加班的范围内”给予支持。
    只可惜,震洲之人大多信奉辰星殿,而辰星殿那些混吃等死的仙官,并不想替长庚行这个方便。
    所以长庚干脆地踹了他们,转头与阮轻罗合作,也在情理之中。
    暮雪尘带着聂昭前去拜访时,正好是长庚下班时间。他连动也懒得动,躺在一条堆满鲜花的小船上,打发几个仙侍接待了他们。
    这画面乍一看宛如水葬现场,把聂昭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句“还有这种玩法”脱口而出。
    长庚:“自然有。有时候我既想在花海中小睡,又想泛舟漂流,但休息时间有限,两者难以兼得,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聂昭:“……”
    宁可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给宁鼓鼓掌吧。
    长庚懒洋洋地躺在鲜花堆里,半晌方才睁开眼睛,水玉般乌黑清透的眼珠转了一转,目光聚起焦点,慢悠悠地落在聂昭脸上。
    “靠近些,让我仔细看看你。”
    聂昭见他态度温和,便放心走近两步,礼貌地拱了拱手:“见过长庚上神。”
    “再靠近些。”
    聂昭在花船边停下脚步。
    “再近些。我正睡着,眼皮子提不起劲。”
    聂昭从没见过这么咸鱼的神仙,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好屈膝半跪,低下头一根根点数他漆黑浓密的眼睫毛。
    长庚这才勉强满意,眼睑微微抬起一线,半掩着他那双轮廓柔和的杏眼,无端显出几分锋利的弧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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