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方才还有疑点,可此时物证人证俱在,刑堂内噤若寒蝉,宗门内出了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若传出去他们无情宗的颜面何在?!
    “楚孤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无情宗主气得头疼,却还是压抑着汹涌的怒火。
    楚孤霜是他一手带大的,他知道这孩子的性子,黑白分明、严气正性,只要他有一点儿否认,他都能保住他。
    他是无情宗的未来,无论如何他都会保下他!
    可,出乎无情宗主意料的是,楚孤霜闭嘴不语,甚至连唇角都没有扯动,他不说便是默认了。
    “你……”无情宗主气得双肩颤抖,如坐针毡,抬指宣告他们的罪行,“楚孤霜与女弟子私相授受,念在其贡献颇多,可免于逐出宗门,思过崖禁闭五十年以示正听。而江瑶藐视门规,勾引弟子,拖下去褫夺灵根,逐出宗门。”
    他说完向后无力靠去,瞬间苍老了百岁。
    褫夺灵根?从始至终他们三堂会审竟都没有给过她说话的机会,若她要受罚,为何同样触犯门规的华姜不用受罚?江沉阁不服,她正要发作,未想一道声音抢在她之前。
    “师尊,你不能罚她。”楚孤霜此时却出声,“师尊你罚我吧,怎么罚都可以,但是求你别罚她。”
    无情宗主大怒,“混账!你到现在还在包庇她!”
    连江沉阁都呆住了,他竟然会为自己求情?这一愣神便被弟子扣住琵琶骨正要拖下去。
    楚孤霜双膝跪地,他为师门取得无上荣耀,特许不用跪拜大礼,但此时他却跪下来,“师尊,若你要罚,真正该严惩的是我,不是她,徒弟心性不坚,动了情,道根……破裂。”
    他说完,刑堂内针落可闻,透出几分难以呼吸的压抑感。
    “逆徒!”无情宗主猛然站起,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哐当”一下将众人惊醒,“拖下去,都拖下去!”“为师再也不要看到你这个逆徒!”
    楚孤霜即使跪着,也挺直了脊梁骨,两名弟子根本不敢触碰他的衣角,他重重磕了一头,歉意中含着决然,“师尊。”
    随后,他唤出蟠龙和非武放于地面,自行前往思过崖。
    江沉阁被押解着离开,她心中震惊难挡,她应该感到痛快的不是么,他终于从云端跌落,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高高在上的无晴道君居然会动情?
    江沉阁被押解到思过崖。
    “不是说放她离开的么?”
    “对外是这般说,但刚刚接到宗主手谕,封她穴道将她……”那名弟子做了一个用手推人的动作。
    另一名弟子犹疑,但在看到他拿出手谕时便不再多问。
    “对不住了。”他们以为江沉阁已经被吓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
    抬手正要封她穴道,而下一刻她消失在眼前,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手掌轻飘飘一推,那作势推人的弟子便被推落悬崖。
    惨叫声渐渐缩小直至消失,另一名弟子看着江沉阁手脚发软。
    她淡淡瞟了他一眼,那弟子立刻磕头求饶。
    “江瑶师妹饶命,我是身不由己,不是故意想害你的……”他磕了数十个响头,直到地面裸|露岩石上沾染了血迹,才敢抬头,可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
    思过崖的石屋充满黑暗,内部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压制修士的灵力,让其形如凡人,感受到寒冷、炎热、饥饿,无尽的漆黑与宁静,消磨人的意志。
    石门被人打开,大片的光亮照射进来,他面对着墙壁盘膝打坐,只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
    江沉阁收回手中灵力,朝里面喊道:“楚孤霜,石门外的阵法已经被我破坏,你大可以离开。”
    “为何要救我?”
    江沉阁扭开脖子,别扭道:“想救便救了。”
    “你一直都很随性肆意,在无情宗修行两年都未能改变。”他今日变得很不一样,说的话也变多了,放在之前,这些话差不多是他三四日的总和。
    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追根究底,她动用原先的力量去破坏阵法,也暴露了自身踪迹,她必须要尽快离开无情宗以免被天界的人发现,“你走不走?”
    “你回答我,我便走。”他朝石门走来,却在离禁制还有一步之隔时,停下不前,“我想过许多,这两年来你为我找丹药、采|花露,所作所为我皆看在眼里,我以为无情宗的修行会让你静心,不再将心思放在我身上,可随着时间推移,证明我错了。
    当我为你讲解功法时,你常常会看着我的侧脸陷入沉思,仿佛透过我看到另外一个人,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心中喜欢的或许不是我。”
    他锐利如刀的眼神像天罗地网,笼罩住她,让她不得退缩,直至最后一句话落下,心脏一颤。
    “你想得真多,我只是喜欢看着你发呆。”
    “我虽然从未体验过情爱,但不代表我不知。”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腕,以防她逃走,用一种迫人的目光逼她回答,“江沉阁,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他到底是谁?”
    江沉阁被迫与他对视,他的眼中冰冷不再,茫然与迷惘交织在一起,最后化为苍凉。
    要告诉他吗?他不是楚孤霜,是霁光,那个执掌两界的神君,高高在上的神君。
    作者有话说:
    无情道就是用来破的,不破就不是无情道(歪理歪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她冷笑, “你真的想知道?”
    他眼神坚定,抿紧唇角,没有半分退缩。
    “好啊, 那我就告诉你。”她扭头, 从他的身边走过, “你是天界霁光神君□□下界历劫,等你得道飞升后便会重返天界, 我知晓这般说你一定不会轻易相信,有一件事可以作证。三千年前霁光用非武刺入我的胸口,我福大命大没有死成,他便将我封印镇压于瑶山三千年, 他冷清冷性, 而你的性子也与他极像。”
    得知真相带来的冲击比他预想的还要大,楚孤霜在听到非武刺入她的胸口时, 胸口刺痛,顿时头重脚轻扶住门沿,“我怎会……”我怎会伤你?
    “不信么?非武是霁光的本命法器, 不是普通兵器, 我触碰它尚且受伤, 只有你能与它结契。”她道出原委,只觉心中一片冰冷, 没有多少恨,“楚孤霜,我念你是霁光□□下界,并无他的记忆, 就算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过是转移仇恨, 自欺欺人。”
    楚孤霜脑海中时常闪现的回忆渐渐清晰, 画面中总是有一个君装玉冠的男子,要么独坐明镜高台,要么垂钓天湖,要么在凌霄宝殿上受众神敬拜,在那天光不曾暗淡,恢弘而华美的宫宇,时间被无限拉长,漫长到似乎从未变过,他能体会到其中的孤独、空寂,可他始终看不清那人的面目,直到她的话尾落下,如拨开云雾见青天,那人孑立葱茏树下,侧过身,暖金色的天光为他轮廓镀上一层鎏金,映入眼帘的面貌与他相差无异……
    巨大的震惊之后楚孤霜用颤抖的手扶住额,阖目遮掩眸中凄凉,“所以,你一直都是恨我的,对么?”
    她出手拎起他的衣襟,生生将他往前拖了半步,“我当然恨你,若你是霁光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怎么?你想起来了?”
    “是也不是。”他睁眼,唇角却破天荒地扬起一抹笑来,只是笑容苍凉,像是被风雨摧残后半开半谢的花,“自流殇秘境后,我不仅得到了非武,还得到了非武中的传承,传承浑厚不是我一时能吸收运用,可见留下传承之人的修为高深莫测,恐怕放眼整个沧云十三州都无法找到如此登峰造极之人。”
    江沉阁蹙眉,“那又如何?”能得到非武的人,想必修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楚孤霜问她,“霁光修为比你如何?”
    “我无法看透。”彼时她修为不低,就算是天界小仙也不能将她如何,而她连霁光的修为深浅都看不出,意味着霁光的修为比她高得多。
    “而我才吸收了传承的小部分,便在短短两年内再度升阶,随着传承被吸收,霁光在天界的记忆也在我脑中浮现。”
    “你是说——”顺着他的话江沉阁很难不想到一个结果,秘境传承是霁光留下的。
    那怎么可能?修士留下的传承好比得道高僧坐化后的舍利子,惟有身死方能留存,沿袭给后人。
    霁光可以将非武解契,流落人间,以助自己的□□得到后如虎添翼,可传承必须身死才能留下来,换言之流殇秘境的主人其实是霁光,他死后洞府留下,遗落在沧云十三州,只待有朝一日开启。
    无怪流殇秘境降临时,会有白泽瑞兽现世护法;秘境中有数不尽的财宝,还有玄龟、燕鳐鱼等上古神兽护阵;就连元水湖泊也不是一下子置人于死地,癫狂之症燕鳐鱼可解……
    一切的一切就好像霁光早就算好自己会身死道消,因此才布置好身后事,待千百年后的自己再度寻回。
    霁光早就死了?怎么可能……难道她真的料错了?楚孤霜其实不是霁光的□□,而是转世。
    她呆呆地望着楚孤霜的脸,这张脸的五官明明能与霁光完全重合,可又不是彻底相像,霁光的眉目间始终有化不开的冰雪,而楚孤霜的眸中染上柔柔水意。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已经变了……
    “我知你难以相信,但霁光身死是事实。”他平静地宣告一个人的死亡,仿佛那个人与他无关,“而如你所说,若霁光的修为比你高深许多,他用非武刺入你心脏时,你必不可能活下来。”非武的力量他能感受到,它有傲气有锋芒,稍有不慎就连身为主人的他自己也会被它的锋芒所伤。
    他想那人将非武刺入她心口的同时,也是承担着和她一样的伤痛。
    江沉阁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前半生霁光是支撑她不放弃,最终得道飞升的信念;封印中她恨霁光,恨不得咬下他的血肉,挖出他的心脏让他和自己一样痛苦,亦是她保存清醒理智的唯一支柱,不然,她早就疯了……
    可她的信念在这一瞬彻底崩塌裂解,爱也好,恨也好,在他身死之后便什么都算不了……
    “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他怎么会死呢!当初天火陨落,万魔肆虐,他都没有死!他是天上的神君啊,他不会死的!一定是你在骗我,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害怕我报复你所以你才骗我的?!”
    江沉阁控制不住自己歇斯底里,心脏像被撕开一个大洞,思过崖上寒冷的风不停地倒灌进来,好痛好冷。
    她不相信霁光会死,她当初反击用焚身刺入他的胸口时,他甚至连焦黑的伤口都没有看一眼,抬手将她从云端推落。
    如今想来,那时的他眼中噙满痛楚,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受了伤。
    她不敢继续深思下去,手中蓄起灵力,“我现在就杀了你!”
    楚孤霜不退反进,将她抱入怀中紧紧不放,任由一道又一道的灵力击打在后背。
    他内脏破裂,眼冒金星,忍不住呕出一大口血,但还是仅凭着最后的力气,点住她脖颈后的昏睡穴。
    江沉阁气急攻心被人偷袭得手,缓缓软倒进他怀中。
    楚孤霜受了不小的内伤,就连呼吸都疼痛不已,他抱着江沉阁慢慢坐下。
    这一刻,楚孤霜竟悲凉地想,恨就恨吧,总比她离开自己要来得好。
    同时,他也很庆幸那个人早就死了,她把自己当做替代品也好,死人终究是争不过活人的。
    寒风呼啸如刀,凄冷的月光洒在一对看似紧紧相拥的恋人身上。
    他抬头望向山间月光,明月为鉴,他从今往后定不会让她再受到一点儿痛苦。
    可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道行已毁,该凭什么来护住她?
    江沉阁袖中掉落出一个物什,正是寻影司南,楚孤霜根据司南的指引望向东南方向。
    冷月如霜,孤零零挂在山头,不知愁滋味。
    *
    算不上温暖的晨曦照在江沉阁的眼皮上,她眼珠子转了几下,终是睁开。
    她撑着地面坐起,捂着后颈,昨日的记忆悉数回归,她记得自己被楚孤霜打晕,随后又被下了昏睡咒。
    虽然脖颈有点酸痛,但她身体并无其他不适,反倒经过一夜休息后,神清气爽。
    石屋中漆黑一片,空落落的,他人呢?
    江沉阁起身,寻影司南从袖中落下,他动了她的寻影司南。
    从洛川赶回无情宗的途中,她便迫不及待地运用寻影司南去探查焚身之剑的下落,根据司南的指示,焚身落在了沧云十三州的东北角,那里是一片极少人涉足的隐秘之地,名唤天之涯,不属于十三州,游离于尘世之外。
    她原本计划回无情宗收拾东西后就赶去天之涯,既然楚孤霜已经逃走,那么也与她没有任何干系,可转念一想,若他是真的恢复记忆欺骗自己落荒而逃,那她定要找到他讨债。
    江沉阁说走就走,她离开不久后,有弟子就奔赴至思过崖,发现石屋空无一人后立即回去禀明宗主。
    *
    天之涯游离于红尘之外,不属沧云十三州的管辖之地,云州府与其接壤毗邻。
    青山绿水间,一条羊肠旁搭了一个简易的茶水棚,路上往来行人很少,茶水棚也破破烂烂的,江沉阁正坐在缺了半截板凳腿,用一块石头垫高的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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