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忽然有些不自在,向后缩了缩,后背完全贴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让我走,”她冷冷道,“再拖下去姬少殷会死。”
    若木道:“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顿了顿,冷酷道:“死了更好。他活着就是你的软肋,早晚把你拖累死。”
    冷嫣抿了抿唇:“我的死活又与你何干?”
    男人眼神一黯,脸色仿佛暴雨将临的天空,在那一瞬间,冷嫣怀疑祂想掐死她。
    若木确实想掐死她,不但想掐死她,还想撕开她,揉碎她,祂不明白这股心底突然涌出的暴戾源自哪里,身为神祗,祂或许冷酷,或许无情,但从不暴虐,与其说祂吞噬亡魂,毋宁说那些亡魂哭求着一偿夙愿,争相汇入祂的本体中,那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此刻祂却想把眼前这个女子的魂魄整个吞噬。
    然而祂什么也没做,撑在她耳边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墙壁在祂的力量下犹如软泥凹陷下去。
    空荡荡的宫室中阒然无声,只有祂胸膛里鲜明又急促的心跳。
    冷嫣垂下眼帘,声音涩然:“我必须救他,因为他是小师兄。”
    即便前尘往事尽忘,那是姬玉京的魂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是祂也不能抹去姬玉京留下的痕迹,神祗也有做不到的事。
    若木收回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同时收回的还有祂的灵力。
    就在祂灵力完全撤回的瞬间,女子已化为一群白蝶消散在祂眼前。昏暗的宫室内,只有空空荡荡的墙壁上几个指印,像一只只黑黢黢的眼睛,仿佛在讥笑祂多管闲事。
    她说的没错,她的死活又与祂何干?
    ……
    姬少殷已是强弩之末。
    他明白自己对上雌冥妖毫无胜算,但还是竭尽全力迎战,三尺长剑横在身前,在星月下熠熠生辉,他不知受了多少道伤,身上的血腥味弥漫在夜色里,驱散了冥妖身上浓郁的香气。
    失血过多,他眼前已开始发黑,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他清楚地明白这次一死就是永恒的长眠,再没有转生台可以去,因为他的魂魄本就不全。
    可奇异的是,他并不害怕,他有对师长、同门和徒弟的牵挂,却并没有特别深的眷恋,他这一辈子似乎都是这样,什么都是淡淡的,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他无端想起姬若耶说过的话,无忧亦无怖,自然没有执念。
    他忽然生出股淡淡的遗憾,没有执念真的是一种幸运么?
    雌冥妖用天真无辜的美丽双眼打量着这个死到临头仍然负隅顽抗的小修士:“凌州一别,你的本事倒是长进不少,假以时日恐怕我也不能轻取,好在你已经是我囊中之物了。”
    它一边夸赞着,抬手轻轻一划,一道金芒破空飞来,在姬少殷清俊的脸颊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顿时流了下来。
    “我倒舍不得立刻杀你了。”它是一向以折磨猎物为乐的。
    姬少殷看着那张肖似长辈的脸,心里说不出的嫌恶,平日的温和荡然无存,眉目冷峻:“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雌冥妖笑得更甜:“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她那长如蛛脚的手指点了点姬少殷的心口,他只觉一阵皮肉撕裂的痛楚袭来,血一下子涌出来,洇湿了浅色的道袍。
    雌冥妖将长指放在唇上,轻轻道:“不过这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
    话音未落,一只白蝶忽然出现在姬少殷眼前,他们身处庭院中,有蝴蝶飞舞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那白蝶出现得蹊跷,通体莹白,微微发光,仿佛一片月光忽然坠下。
    那雌冥妖脸色骤变,悠然自得的笑容顿时无影无踪,她向白蝶挥出一道金芒,悠悠飞舞的白蝶忽然一偏,堪堪躲过了锋利无匹的金芒,仿佛有阵斜风忽然将它吹开。
    姬少殷这时也回过神来,心不由一沉,他不曾亲眼见过偃师宗的化蝶,但曾听师父说起过。他也知道偃师宗是重玄的仇敌。
    先是雌冥妖,又是偃师宗,难道他身上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引得他们都来争夺?
    正思忖着,第二只白蝶凭空出现,紧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刹那间已聚集了几十上百只白蝶。
    忽然之间,振翅飞舞的蝶群化作一个人,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苍白又冶艳的脸庞映着月光,犹如鬼魅。
    姬少殷只觉这女子说不出的熟悉,及至看清她眼下那颗胭脂泪痣,顿时回想起来,她原来就是他们在凌州城金相阁除妖那夜见到的女子。
    他记得当时有一男一女,那少年的面容他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但这女子的脸却鲜明地镌刻在他记忆中。
    “是你……”他喃喃道。
    雌冥妖几乎与他异口同声:“是你!又是你坏我的好事!”
    说话间她已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张开的蛛指尖端长出根根七寸来长的刚刃,闪着慑人的寒光。
    姬少殷刹那间明白过来,上次在蓬莱岛海边救下他的人也是这女子,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偃师宗分明是宗门仇敌,却不知为何屡次救他?
    黑衣女子没看他一眼,只是淡淡道:“退后。”
    话音未落,她已提着凡铁所铸的长剑,似蝴蝶般翩然向雌冥妖飞去,她似乎全未使力,只是任由风将她卷起,然而四下里并无一丝风。
    接着起风了,三尺青锋骤然掀起狂风,罡猛剑气刹那间成了一场风暴,满庭草木动倒西斜,树枝折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而那女子单薄的身影比风还快,融化在夜色中几乎难以分辨,只有她手中剑光如长蛇飞舞,只听“锵锵锵”令人牙酸的金铁撞击之声接连不断,转眼之间她与雌冥妖已经过了几十招。
    她的剑法与重玄六十四卦剑不同,但依稀有相似之处,但比起她精湛又凌厉的剑招,更让人惊叹的是她的打法。
    重玄剑法讲究攻中带守,每出一招都尽可能隐藏破绽,不露空门,但这女子的剑法却截然不同,她的每一招都是杀招,带着一去不复返的决然,仿佛只要杀死对方,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乍一看到处都是破绽,到处都是空门,但偏偏对手无法伤她分分毫。
    一人一妖颤抖片刻,雌冥妖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呼,从半空中跌落地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随即分开,姬少殷定睛一看,只见雌妖胸膛中间多了个血窟窿,一只手五指齐根而断,另一只手也断了两指,黏稠的黑血从伤口中流出来,滴落在地上,渗入泥土中,周围的草木立即泛黄枯萎。
    它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嘴角却还挂着笑:“上次我就说过你杀不死我。”
    黑衣女子冷声道:“上次我也警告过你。”
    雌冥妖瞥了眼姬少殷,眯了眯眼睛:“他身上的东西你又用不着,倒不如与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冷嫣走上前去,长剑一挥,将她又一根蛛指削落:“就算杀不死你我也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雌冥妖有恃无恐:“你以为凭这点手段就能逼我就范?”
    冷嫣恍若未闻,继续问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
    姬少殷一怔,那黑衣女子问的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雌冥妖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与郗子兰的笑声如出一辙,姬少殷不免想起小师叔,皱了皱眉头。
    冷嫣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掌心血印忽明忽暗。
    雌冥妖脸色微变,姬少殷只觉眼前一暗,随即一片猩红,仿佛天地间万物都蒙上了一层血光,随即一股阴寒之气笼罩了他周身,从他每寸肌肤中往里渗,钻入他骨头缝里,冻得他骨髓结冰,他本来用长剑支撑着自己勉强站着,此时身体不知不觉滑落下去。
    冷嫣将手掌放在雌妖头顶,仿佛有千万阴魂自她它天灵盖中灌入,雌冥妖只觉有人拿着两把尖锥从她双耳中插入她头颅里,然后在里面不停地搅动。她发出惨厉的嘶叫:“你疯了,你这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的神魂当作折磨人的刑具,它的痛苦会加倍反噬在她身上,然而她却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也没感觉道。
    冷嫣并非没有感觉,她额上沁出了冷汗,嘴唇已完全脱了色。
    终于,那雌冥妖忍不住求饶:“你停下来……我说……”
    冷嫣收回掌中血印,姬少殷只觉眼前猩红瞬间消失,仿佛有人揭开了一层红纱,天地重又变得清明,但那冷彻心扉的感觉还停留在他身体中。
    “说。”冷嫣将剑尖抵着雌妖的咽喉。
    雌妖看了一眼姬少殷,满脸遗憾之色:“他的魂魄不全,是用净土千叶莲的莲子补全了魂魄,又在莲花中养了百年才得转生……”
    冷嫣一怔,后面的话已听不到了,姬少殷的魂魄不全,那么缺的那部分魂魄去了哪里?
    肯定不在归墟,也许入了轮回,也许像她当初那样在世间飘着……
    雌冥妖接着道:“转生台莲池中只有那一朵千叶莲,三万年才结一颗莲子,倒便宜了这小子……”
    姬少殷也是第一回 听说,他只知道自己去转生台时魂魄不全,在莲花中蕴养了百年,却不知补全魂魄用了这样一件宝物。
    “你要的是我魂魄中的那颗莲子?”他忍不住问道。
    雌冥妖媚然一笑,不说是也不否认。
    冷嫣回过神来:“你要千叶莲子有什么用?”
    雌冥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忽然从断臂开始燃烧起来,转眼之间便化作了焦炭。
    虚无缥缈的歌声自地底传来,曲调是冷嫣和姬少殷都无比熟悉的谶歌,歌词却截然不同:“羲和神脉出昆仑,劈山分海断天途,河图毁,洛书焚,昆仑峰下锁乘黄,千妖百鬼绝幽冥,新神降世旧神哭……新神降世旧神哭……”
    歌声渐渐消失在地底深处,那不祥的余韵却如阴煞雾,沉沉笼罩在两人的心头。
    良久,姬少殷用剑支撑着勉强站起身,走到那黑衣女子跟前:“多谢姑娘相救。”
    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艳丽的眉眼衬得她眼神更加清冷,她的双颊苍白如雪,嘴唇也淡得仿佛春雨打落的桃花瓣,唯有那点胭脂痣殷红如血。
    姬少殷心头无端微微一动,眉心也跟着一动:“敢问姑娘尊姓……”
    黑衣女子道:“你不必知道我姓名,我是偃师宗传人。”
    姬少殷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身份,反倒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上次在凌虚派蓬莱岛,也是姑娘救了在下?”
    女子点点头:“是。”
    姬少殷道:“姑娘为何屡次出手相救?”
    女子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没有原因,想救便救了。”
    不等姬少殷再问下去,她又道:“雌冥妖虽受重创,但她想取你魂魄中的莲子,不会轻易放弃,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群白蝶四散飞入夜色中,片刻之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姬少殷在原地站了许久,怔怔地望着白蝶消失的夜空,直到身后传来冯真真和沈留夷的声音,他一转身,方才蓦地察觉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在作痛,缓缓地倒了下去。
    沈留夷一见他浑身是血,眼泪便似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
    冯真真飞身上前,从乾坤袋里掏出几瓶丹药灵液,也不管是止血的、益气的、安神的,统统往师兄嘴里灌。
    姬少殷呛了一下,奄奄一息笑道:“我没被冥妖杀死,要被真真的药噎死了。”
    沈留夷蹲下给他施咒疗伤,眼泪止也止不住:“小师兄还有心情说笑。”
    冯真真道:“是雌妖么?”
    姬少殷点点头。
    两人都是一阵后怕,冯真真道:“那雌妖呢?”
    “逃走了,”姬少殷道,“有人救了我。”
    沈留夷抿了抿唇:“是谁?”
    姬少殷迟疑了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没说实话:“那人蒙着脸,我没看清。”
    冯、沈二人不疑有他,就地替他疗了伤,便即扶着他回了房中。
    ……
    冷嫣回到天留宫的卧房中,整个人已筋疲力尽。
    近来她几乎每日都要用一两回悬丝传魂,方才与雌冥妖一战只求速决,自一开始便没有留任何余地,若那雌妖再胆大一分,多试探两次,或者再聪明一分,看出她已经力竭,说不定她就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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