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到由良辰时,霍子安不自觉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放开他时,又忍不住看着他的眼。两人靠得近,霍子安感觉到脸颊一热,是由良辰呼出的鼻息。两人相视了几秒,由良辰先转开了头,看着门外道:“……放大礼花了,出去看看吧。”
    子安退后一步,心咚咚的急跳了几下。欧吉道:“看礼花,走的!”
    于是他们一起去到了广场。广场上已经聚着好多人,抬眼一看,暗红色的天空绽放出一朵朵烟花,此起彼伏。远处近处都在放花,没有章法的、自行其是的、没有控制的,像漫山遍野疯长的丛林。没多久,他们就被各种火花包围着了。
    在喧闹中,老鲍快步走了过来,叫道:“子安,这个好玩。”他给了霍子安一扎小烟花。
    霍子安点着了,烟花喷出了一束束的小星和烟雾,不到二十秒就烧完。他道:“你第一次玩这个?”
    老鲍:“啊。火是很危险的,我爸爸从小就这样教育我。他是厨师,天天对着火,所以不准我玩火。我虽然讨厌他,但是他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别说放鞭了,现在我抽烟都得背着他,偷偷在花园里抽。”
    “火确实危险。”子安深有同感。
    “但是危险才好玩啊。你看这大城市,我觉得只有放烟花的时候,她才是真正自由的。没有节制的自由,是多少混蛋们的追求啊。放火、狂欢啊、通宵打麻将、K歌K到喉咙痛、吃不完的肥肉,在中国过了年,才知道这就是乌托邦。什么和平、平等、绿色健康,这他妈都是装给人看的,混蛋心里想要的是这些:要放火就放火,要唱歌就唱歌。你说是吗,子安?”
    “说得这里跟野蛮社会似的。”子安晒道。
    老鲍喝嗨了,点头道:“野蛮社会好啊,野蛮社会好啊……”
    “老爸!”大虎跑了过来。他看见两人拿着烟花站着,道:“你们这样玩多没劲,我教你们一招。”
    他把烟花的铁丝凹了凹,点着了,然后大力一甩,烟花飞到了树上,挂在一个枝桠上。
    老鲍叫道:“喔,这个好玩!”他也学着扔烟花。没多久,小孩少年们都跟着玩了起来。
    槐树太高,成功率不大,烟花多一半掉在了树下。孔姨的棉袄被烧了一个洞,骂道:“小崽子,看着点儿!都别玩了,这是要把钟楼烧了还是怎么地?”
    可是谁都压不住了,广场里火花乱飞。老鲍兴奋得跳了起来,“野蛮社会好啊!大虎,给老子拿炮弹!”
    广场上欢声笑语,老的少的,都在叫嚣起哄。子安没有参与,只把手插在了外套的兜里,朝周围环视一圈。没见到由良辰。自从来到广场,就没见着他了。子安习惯性地看向老槐树,老槐树因为太高了,所以一个烟花都扔不上去,上面仍是罩着暗影。只有他的鞋子在忽明忽暗的烟火中,反着微光。
    快到午夜时分,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店里,打牌、侃大山、嗑瓜子儿。
    霍子安开始累了,只见老鲍坐在椅子上发呆——或许是睁着眼睡着了。
    子安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呢?”
    老鲍一惊,转头看子安,过了一会儿才笑道:“看我儿子呢。”
    李大虎坐在不远处的桌子旁,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葵子的姐姐被忽悠得瞪圆了眼:“我这么大岁数了,你别瞎扇乎。”
    大虎认真道:“姐姐,您岁数不大啊。人三十岁之前,脸是父母给的,三十岁之后,是自己挣出来的,长得好不好、老不老,全看自己怎么活了。姐姐您脸盘亮,眼有神,一看就是个年轻人。我没看错,姐姐今年肯定有桃花运啊。”
    姐姐笑了:“啥桃花,烂的还是好的?”
    “这好不好,看您怎么处理了。我觉得嘛,什么样儿的桃花都行,最重要过程是开心的,自个儿开心最重要啦!”
    姐姐自然没有当真,但听了大虎的话,心情莫名地好,认同道:“没错,多大的岁数,都要晓得给自个儿找开心。小屁孩没多大,懂得倒是挺多!”
    大虎反驳:“我才不是小屁孩!”
    “小屁孩!”姐姐咯咯笑得欢,给大虎扒了个柑。
    霍子安对老鲍道:“还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吗?嘴巴跟你一样厉害啊。”
    老鲍把一切对他的评价都看成好话,得意道:“那还用说。不止嘴巴,你看他的耳朵,跟我的一模一样。中国有句老话:耳朵是最好的亲子鉴定。耳朵形状一样,一定就是亲儿子!其他部位都不算!”
    子安乐了:“你的老话是从整容医生那里听来的吧。”
    两人嫌屋里气闷,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到了广场。人已经散去了,广场空荡荡、黑漆漆的,到处都是鞭炮的碎屑和烟花的空桶。空气中依然有硫磺味儿。
    两人坐到了大槐树的下面。
    老鲍开口道:“谢谢你啊,子安。”
    “谢谢什么?”子安有点意外。
    “谢谢你请我和儿子吃饭。”
    “嘿,我可不是情愿的。”
    “哈,无所谓,反正生米煮成熟饭……”
    “这句话不能这样用。”
    “无论怎样,我看到了大虎的变化。”
    子安不置可否。过了一会,他才道:“我没觉得大虎有什么变化,他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你看不见。”
    “我……我看不见?我看人最清楚了,金睛火眼!”
    “我不是说看人,我是说看自己。”
    “啊?!”
    霍子安抬头,叫道:“由良辰,有酒吗?”
    啪嗒一下,两罐啤酒扔了下来。老鲍惊得站了起来,看着槐树顶道:“小子,你在树上干嘛?”
    由良辰不说话,子安替他回答:“看月亮。”
    老鲍坐了下来,打开啤酒,喝了一口。
    “今晚月亮真好看。”
    “嗯。”老鲍看着圆月,醉醺醺道:“很漂亮,像你做的小笼包。”
    霍子安想起了一个月前的挫败,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其实太圆满的东西,大家都不信。中国人有一句话,镜花水月。胡同里的大爷说,那小笼包,一放进嘴里就不见了,跟没有一样,这不就是镜花水月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哈,子安,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做的小笼包吗?”老鲍“啪”的把啤酒放到树根边的泥地里,“就是因为'没有''啊,它没有了,但是余味还在,在嘴里能停留很久很久。这就是人生的实质,我们到底有什么?我操,我们什么都没有啊,什么都能失去,只有那过后的滋味,只有滋味是属于自己的,能停留很久。如果我们不珍惜这个,那活着叫什么事呢?”
    他把啤酒转个圈,让它在泥地上扎得更深,“中国人说团圆,把月亮圆满的日子,当作团圆的节日,这不也是镜花水月吗?月亮什么时候管你妈的团不团圆?你以为把月亮做成了饼、做成了汤圆,就能把团圆吃进肚子里了吗?喂,小子!你以为自己爬得高,就能摘月亮?”老鲍对着大树上的由良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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