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屏后露出软玉一双冷淡淡的眼,正巧映在镜中,“倒不是,是我好心劝奶奶。这一二月,爷待奶奶,我们都是瞧在眼里的,他虽常绊在家中,可但凡得空,总往这里来陪着奶奶。奶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这样的男人,相貌好,又年轻,又做着官,真是八辈子也难求。”
    她形容起仇九晋,注目满是柔情,箫娘皆在镜中捕捉见。她旋裙转身,没说什么,只望着她笑一笑,“我外头去,都是在后宅里走动,你且放心,坏不了爷的名声,多谢你提醒。”
    她擦过软玉,往她水溜的肩头轻轻一拍,“我的好妹子,我出门去,你们跟前无人拘束,不是更自在些?”
    言讫,她别有深意地挑挑眼梢,半点不听劝。
    轿子里颠了半路,回想起软玉的模样,箫娘觉得分外好笑,果然就笑出声来,嗤嗤地,像只百灵鸟。
    进了院门那嘴角还弯着。席泠在灶后忙活,穿着松黄的窄袖直裰,竖着髻,两条缠发的鹅黄带子垂在宽阔的胸膛,埋首盯着砧板上收拾干净的鱼,似有些发愁。
    抬眉见箫娘进来,他把一侧眉峰温柔地提一提,“捡着金子了,笑得这样。”
    箫娘倏地放下唇角,忙慌慌踅进灶后推他,“去去去,你又不会烧饭,瞎忙哪样?哪里来的鱼?”
    院内春风徐徐,刮乱杏花,黏了两瓣在席泠的小臂上。他转去舀水冲了手,放下袖口,“隔壁照心使人送来,我收拾了,却不会烧。”
    “我烧,你去坐着。”
    箫娘朝石桌上递递下巴,席泠果然走去安坐。他倒不是多受人服侍,只单喜欢看箫娘为他忙活。看她挽了华袖,脱下玉环,锦衣光鲜地在挥着卷了刃的菜刀,与那老旧的灶台那么不相配,又如此相衬。
    只为他,好像他是她某个要紧的人,是她的孩子,或者……丈夫?
    他忍不住笑一笑,也忍不住问:“你在听松园,也为仇九晋烧饭来着?”
    “哪个给他烧,又不是没厨娘。”箫娘将鱼蒸了,洗手过来。席泠已瀹了茶,她端着呷一口,咂砸舌,“今番我往柏家走了一遭,听见说他家四娘下月初三要带着小儿往息奈庵去做法事。”
    席泠盯着她脸上淡淡腮痕,染了点柴灰。他稍稍踟蹰,抬手用拇指在她腮畔摩挲了下,“江宁县那个息奈庵?”
    无意春风,吹来梨云,箫娘一时心儿狂跳,抬着手背自己蹭蹭,那腮边,像还着残存他指端的余温。
    她忙笑,掩饰慌张,“是么,息奈庵的姑子我认得,常在他家走跳,她告诉我的。”
    席泠点点下颌,“晓得了,我心里有数。”
    箫娘暗窥他一眼,他脸上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好像什么事情都难他不倒,自有一股凌云驾鹤之风。有时候,箫娘觉得他是一卷书,她一页也看不懂,但那些密密麻麻的隽逸字体总是吸引她想一探究竟。
    于是她满手的鱼腥,都像染了些诗书气。她问他:“你上回给我取的那个名字,我还不会写呢,你教我写写?”
    席泠点点头,不想箫娘竟急不可耐,“走呀,进屋写字。”
    “这会?”
    “就这会子,鱼还有得蒸呢。”箫娘袖还未放,两截雪白的小臂去拽他,“走嘛,我给你研墨!”
    她的手牵肠挂肚,紧一紧,又松一松,朝后头使着绵绵的劲。席泠胸腔里的心像要被她拽出来了,故意把步子在后沉沉地托着。
    “走嘛……快点嘛……”箫娘揪着眉,急成了撒娇。
    磨磨蹭蹭地,走进卧房,箫娘忙在炕桌上铺陈纸笔,在榻下站着研墨,递给他笔,“快写!”
    席泠慢着手一笔一划地写,又把笔递给她,往窗户底下让了让,“你来,照着写。”
    她丢下墨,挨着坐过去,捏着拳头握笔。席泠笑了声,拍拍她的手,“不是这样握,把手松一松,这样,嗳……对了。”
    箫娘比着写下歪七扭八的三个字,好不得意,冲他一挑下巴。正巧瞧见阳光压过他眼鼻的弧线,山川一样,秀美中蕴藉着强悍的力量。
    她忽然不想写自己的名字了,把笔递回给他,“把你的名和表字也写一写,我瞧瞧长什么样的。”
    席泠稍稍转来脸,目光似迤逗,“写这个做什么,你学好自己的名字要紧。”
    箫娘搜肠刮肚地寻由头,好容易寻着个像模像样的,指端朝纸上点一点,“你写嚜,往后你做官了,我连你的名字也不认得,怎么同人讲,那谁谁谁是我儿子!叫我还怎么去人面前显摆?”
    关于“儿子”这个称呼,席泠如今已懒得与她计较,因为有更值得他计较的——譬如她眼中那一泓流光,似乎暗涌着一点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情愫。
    他很高兴,却静静的,没说起,只是提笔写他的名字。他可以护她一辈子,但关于她自己,她得自己慢慢去领悟。
    在他身侧的窗外,倏落春雨,绵绵密密。箫娘凑过脑袋,随他的笔尖在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她蠢笨的心眼儿全押在了荣华富贵上头,恐怕一时半会儿是难读懂自己的。
    但并不妨碍她就是想铭记他的名与字,她想把一切关于他的,都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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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苏轼《贺新郎.夏景》
    第32章 四回顾 (二)
    淅沥沥的二月了结, 邅囘三月,桃李秾艳,山林葱薆, 漾春闻莺啼。
    几重花路,几番曲折, 柏家四娘抱着小儿坐在饬舆内, 听见溪涧琤琮,撩开帘子瞧,山野游风,晨曦渐透,路旁河水盘绕, 清冽透底。
    辗转前路,便是息奈庵的山门, 林木莺雀,鸟语花香。徐姑子领着几个徒弟侯在门首, 穿着宽大的海清,迎着柏家一行六七个婆子丫头进入,“阿弥陀佛, 我还道太太二太太也随四娘来呢, 怎的就只四娘?”
    “大姐二姐因家中来了几房亲戚, 绊住了脚。怎的, 我独带着小儿来,你徐姑子就不招呼我?”
    “哟,岂敢岂敢呐!四娘来, 山珍海味没有, 清茶淡饭管够!”
    徐姑子领着往清扫干净的禅房内歇息, 摆过斋饭, 稍歇时候,便设坛开场。
    柏家一行跟着各处拜菩萨。偏生小孩子静不得,那樵哥儿各个座下钻着憨耍,不是摸佛像就是抓贡品。四娘只恐他冲撞了神佛,使丫头带着外头去玩。
    谁知丫头一个错眼,樵哥儿钻到山门外头,寻着处野地只顾扯花拔草,瞧哪样都是个稀奇。
    正玩得兴起,倏听有人喊,抬头望去,那参天大树后头钻出个汉子,嬉皮笑脸的,手上吊着只肥兔子,“小娃娃,你看我这个,可是比你那些花花草草好耍不好耍?”
    樵哥儿丢罢草,笑嘻嘻去瞧,“你这个,给了我。”
    这汉子不是别个,正是先前那冯混子,背上背着张弓,肩头将箭筒摇一摇,“凭甚给了你?这可是我辛苦打来的。”
    “我拿钱给你买!”
    冯混子挤眉弄眼地笑笑,“我留着回家烧来吃,凭你多少钱,我不卖。你想要,有本事就随我打去!”
    樵哥儿阔户里长大,平日里受惯宠,没几个心眼,当谁都是好人,又是小男娃,正好舞刀弄棍的年纪,便短胳膊短腿迈开,跟着去了。
    走到那河边才想起不是往山林,在后头大喊,“不是打兔子么?”
    喊得冯混子扭头,笑得似个恶鬼,一把将他提得离地,“打兔子?我打你娘的春梦!小王八羔子,你们娘俩,都该死!”
    言讫将樵哥儿抡圆了丢入河中。樵哥儿不会水,身子又轻,叫水往下冲着,一面哭一面扑腾,怕得一个劲头喊爹喊娘。冲了一截,挣扎得没了力,昏厥过去。
    眼见即要小命归西,不知哪里伸出只大手,将他一把抓了上去。
    且说那柏家人法事歇了半场,听见丫头进来又哭又喊,只说樵哥儿不见了踪迹。一时间疯乱起来,四娘唬得险些晕过去,各人乱糟糟、并庵里姑子四下乱找。
    聒了小半个时辰,方见赶车的小厮慌张张领着位浑身挂水的年轻相公进来禅房,“找着了找着了!四娘、樵哥儿找着了!”
    那相公怀里正是抱着湿漉漉的樵哥儿。四娘一霎跳起来,扎到跟前去瞧,见樵哥儿还睁着眼,睫毛忽扇忽扇地,满目惊恐。四娘呜哇一声哭出来,瘫软在椅上,“我的儿、我的命根子!这是哪里弄得这样的?”
    小厮引着相公将樵哥儿放在榻上,张罗着使姑子煎水喂茶,忙活停了,才朝四娘拱手,“小的想着,小孩子最爱玩水,必然往外头河边去了。跟着寻过去,就见这位相公,在岸上对着樵哥儿对拍又捏。上去问,才知咱们樵哥儿掉进河里,亏得他捞起来救了!”
    四娘听得胆战心惊,又哭一阵,上前要谢,但见此人生如玉山在堂,丰骨朗朗,一双浓眉底下嵌着对清月薄霜的眼,沾了水汽,愈显无尘。
    不及四娘问,徐姑子抢先一步合十,“这是泠官人不是?哟,您这个时辰来,怎的不说一声?”
    说话间,席泠与她拱手回礼,抬眼便暗藏机锋。徐姑子领会,拽着四娘引见,“可是机缘凑巧不是?这位是上元县的席泠大官人。常在府中走跳那位箫娘,正是他那死了的爹先前买的媳妇。前几日,箫娘托我给他爹唱经超度,完了事,使他来还愿。”
    四娘听后,想起来柏五儿说起箫娘家境时,曾提过她这位“假子”,说此人胸有文章,曾是进士出身,只是仕途坎坷。如今再暗把他细瞧一眼,倒不想他人才也竟生得这么副人间难寻的俊逸。
    这四娘二十出头,也算年轻,难耐几分心猿意马,益发把席泠当在世的神仙一般捧着,连连福身,“多亏官人搭救小儿,惹得官人衣裳也湿了。官人且坐着吃盅茶,叫外头套了车,请随奴家去,必有重谢。”
    席泠不过淡淡作揖,“奶奶多礼,举手之劳,不必惦念。”
    “官人说举手之劳,可我说,是再造之恩。我就这么个命根子,倘或他有个好歹,叫我也不能活。说起来,箫娘还常往我们府上去,我还与她常说话呢。官人不要客气,也去坐一坐,好歹吃盅茶换了这身湿衣裳再回上元县不迟。”
    再有徐姑子在旁帮腔,席泠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应下,跟着去往柏家,已是午晌。
    恰值柏通判府衙归家,听见四娘先遣回的小厮说了此事,一阵心惊后怕。因感念救命之恩,使人将席泠请入厅房招待。
    席泠换了柏家长子的一身干净袍子,愈发英气咄人,翩然风度。柏通判观望片刻,请入座上,“原先就听见过先生名讳,只是无缘得见,谁知今日却与先生结缘,亏得先生仗义之举,才令小儿死里逃生。”
    仆从来往着摆饭,席泠也将他暗观,见其须髯五寸,骨劲面瘦,看似清苦,身上却穿着绫罗绸缎,眼色里隐着丝圆滑。
    席泠心里有数,这样的人,势必礼中藏奸,便也以礼相待,“大人言之过重,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先生客气。”
    柏通判捋一捋须,正筹谋如今应天府内有一府丞之缺,眼下陈通判与仇通判都盯着。陈通判不必说,专擅逢迎拍马;仇通判有岳父仰仗,前程不愁;只得他自己,下无得力之人,上无稳固靠山……
    忖度片刻,便虑着席泠或是个可用之人,却奈何他得罪了权贵,不如趁机试探试探他,与这虞家到底有何怨仇?
    因此问起:“我记得先生从前是在上元县儒学做教谕,连国子监祭酒都对先生赞不绝口,怎么好好的,又不干了?”
    席泠弯起唇,说得平淡,自有如海的气度,“不瞒大人,是因为学生得罪了定安侯虞家。”
    “噢……听说这定安侯才回南京不久,你怎的就把他给得罪了?”
    “倒未曾得罪老侯爷,说起来,也不过是桩小事情。去年侯爷的孙子来向我讨教文章,赶上我在为父亲治丧,有些抽不开身。侯门公子嘛,只有别人候他的,没有他候别人的,因此就有些生了嫌隙。后头有一回在路上撞见,小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强行将我押到画舫内与他吃酒,我当时有急事,又恼他强势压人,便逞了书生之气,负气去了,这就把他得罪狠了。 ”
    柏通判听罢原委,大松一气,原来就为这点子小事。想那定安侯在京师一向风评不差,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情与个小小教谕过不去,必定是其子弟仗势欺人,想必他老人家还不晓得其中内情。
    如是,柏通判提起股正气之威,把案一拍,“岂有此理!就为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毁人仕途。这样的侯门子弟,必难成大器!”
    席泠睐目窥他,面上和煦有节,“多谢大人仗义直言。”心内却感可笑,但他把富丽的厅室淡淡扫量,这笑又仿佛是在嘲讽自己——他不也正是因为钻头觅缝,悉心擘画,才能稳坐在这间闳崇兰堂,与这样一副虚伪的嘴脸交锋么?
    其实他与这些人并没什么区别,只是钻营的手段不一罢了。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他们其中某位,甚至更胜。
    好在他算无遗策,柏通判果然稍稍安心,赏识的目光落过来,“先生既与小儿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当竭力报还。先生放心,这件事情我自当替先生周旋周旋。只是我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答应。”
    席泠忙拔座作揖,“大人言之太重,有什么吩咐,只管交托学生,学生尊办就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小儿,今年五岁,还未开蒙,想请先生到家来教授他学问。噢、我晓得先生进士出身,教授个五岁小儿,是太过委屈先生才学。先生若嫌,只当我没说过。”
    这柏通判亦有算计,暗虑着不能听信席泠一面之词,先将其稳在家中,若外头打听清楚他与虞家的恩怨果然如此简单,再启用不迟。
    席泠揣测他所虑,拱手应酬,“大人与学生有知遇之恩,席泠不敢辞。大人若放心,只管把贵公子交给学生就是。”
    如此,两面不谋而合,相请入席。
    用罢酒饭,柏通判亲自将席泠送出正门外,瞩目他挺括的背脊后头,拖着个斜长嶙峋的影,瞧着那像是无求无欲的年轻皮囊底下无处可遁的欲望。他判兀自笑笑,转背进去了。
    下晌的太阳迎面照着席泠,杏花时节,阳光与日浓烈,可他的笑颜却在寸寸凋敝。他遥遥回望人去门空的柏府,挂满灯笼,青天不在,云翳绕宅,像座迷城。
    他挣扎了这样久,除了这里,再没别的路可走了。只能在这唯一的歧途上,把从前的信念渐渐踏破、粉碎。
    碎了的杏花铺满院,东墙下烟火袅袅,席泠归家时近暮晚,云色略浓。
    箫娘在灶烧饭,穿的是黛紫色绉纱对襟,底下青莲色的裙紫得重一些,像枝层层递进的蓝得发紫的睡莲。衬着远山翠黛,云鬟雾鬓,竟有几分闺秀的娴静婉媚。
    她刚炸起一瓯鹌鹑,往屋里端,见席泠进院门,忙招呼,“快来,我烧了饭,问了你几句话我就要回去了。”
    未几席泠走近正屋,瞧他穿的是一件玉白的圆领袍,她心里疑惑,“你这衣裳哪里来的?我记着你不大穿白色的袍子,也没记得有这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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