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片刻,她提起眉,心存几分不快,“谁给你做的?”
    好像有人给他私自做衣裳,就是剥夺了她的特权一样。
    席泠带着倦色淡笑,落到椅上,“除了你,谁还肯给我裁衣裳穿?这是柏通判家大公子的衣裳,我身上打湿了,他家借我穿的。一会子我脱下来洗过,你改日往他家去时带去。”
    箫娘心头那点不爽快顷刻烟消,提起唇角,“这样说,事情成了?你还往他家去了?”
    席泠将日间息奈庵的事情简说一番,又把柏通判的意思浅说一二:“他有些不放心,大约是要打探了我与定安侯府事情的虚实,才会启用我。这些日子,他请我教授他小儿读书。”
    箫娘听后笑得没眼缝,“这徐姑子还算能成事,我没看错她,隔几日,我送二两银子谢她!”
    “你还有银子使么?”席泠漠漠启口。
    “有的有的,你给我的钱,还搁着一个子使不上呢。”箫娘歪着脸叉着腰,朝老旧的梁上瞧去,像瞧什么远大的抱负,“咱们耐着性子等一等,不怕柏通判不用你。正如你往前告诉我的,他上无要紧靠山,下无得力门生,正比不过陈通判仇通判两个,遇着你,他才不舍得松手呢!”
    他掀了衣摆翘着腿,轻睇她一眼,似笑非笑,“这样信得过我?我也没什么了不得。”
    “你还没什么了不得?”箫娘兴得满脸骄傲,“我儿,你是二甲进士出身,要不是那时手脚不利索,连状元也做得!你揣测,他要是复用你,会将你提调到哪个官职上?”
    席泠兴致索然,“柏府在江宁县,不似陈府、仇府,都在上元县。而上元县县衙里,还没有他柏仲的人,我猜他会在上元县县衙里替我谋个差事。”
    听到兴起,箫娘一屁股落到椅上,添了碗白馥馥的饭递给他,“好好好!何小官人在这里的县衙当差,你去了,两个人还有个照应。”
    她腮上红扑扑,眼睛烟蒙雾罩,像脱了彩的一副千古遗画,陈旧的颜色里藏着神秘的诱惑力。席泠白日丢失的那些尊严仿佛在她的骄傲里寻回。至于那些碎了的文人理想,比起她亮晶晶的眼,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什么“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不过都是废话。他位卑身贱,自身尚不能顾,更难顾天下。唯顾眼前人吧……
    如此般,他把唇弯一弯,问箫娘:“高兴么?”
    “高兴!”
    箫娘的高兴就是这样简单,有银子使、有好衣裳穿、有能指望的日子。即便她已经有了仇九晋那个指望,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席泠能站得比所有人都高,不受人欺凌、叫人瞧不起。
    这愿望简单得,她无法理解席泠的目中的零落。可她懂得,好像他遗失了什么,总有些怅惘。她无从安慰,把那瓯炸鹌鹑往他面前推推,“你吃饭呀,鹌鹑不是听松园带来的,是我现往街上买的。”
    席泠无甚胃口,举起箸儿又搁下,往卧房里去,“你回吧,天晚了。”
    那阙背影几分摧颓、几分寂寥,消隐在帘后。箫娘心里止不住抽疼了一下,不想走。大约她走了,就是把他弃在这孤独的困境,像她从前,独自在命运里颠簸,有些不忍落。
    却在此刻,窗纱簌簌,风起雷电,阴了小半个时辰的天下起暴雨。箫娘一向最烦下雨的,今日却喜这好雨天留人。
    她捡了空碗盛饭,夹了好些菜在里头,一行扒饭,一行拨帘子跟进卧房,大喇喇地坐到榻上,“下雨了,又走不得,我原是想回去吃的,可等不了了,肚子里打饥荒呢。你真不吃么?”
    “你吃吧。”席泠瞧她松鼠似的把两个腮鼓起来,潺湲一笑,取了纸笔铺陈研磨,“雨停我叫了轿子送你回去。”
    箫娘点点头,扒完一碗饭,取了小炉在榻下瀹茶,时不时抬眼窥他。窗畔雨潇潇,天色黯沉,他的侧颜却像蒙了一层光,似月不是月,似阳不是阳,总之镶滚着他眉鼻间的伏线,格外好看。
    她就把握着蒲扇的手抵在下巴,仰着脸感叹,“我儿真是长得俊,别说那些公侯小姐、就是皇帝老的闺女也配得上。”
    席泠睇她一眼,悬着的笔未停,心里几分高兴,几分漠然,“听你这意思,像是要张罗给我娶妻房?”
    “眼下倒不急,等你做了官,才够格去说好人家的小姐。那些人我最是晓得,嘴里说什么‘不看家室只瞧品行’,我呸、你见哪个千金小姐是嫁了穷要饭的?就有,也都是千年出一段的传奇!”
    箫娘捧来茶,一面喁说,一面笑嘻嘻地在对面坐下,“饭不吃,茶总要喝一口吧?”
    席泠饮尽,茶涩到心里去。雨声渐细,暴雨来得快去得快,他不想般配哪个公侯贵女,只想让此刻永恒下去。
    “真是个据了嘴的葫芦,闷死人了。”箫娘的埋怨里带着一点点纵容,大概她自己也未察觉。
    却兀的叫席泠想起上年做的那个梦。梦里,她也抱怨过这么句。后头的朦胧片段,席泠记忆犹新,她皮肤的触感,以及她身体的热温,再度侵袭了他冷的血。
    他暗暗抬眼,看见她山楂未红的嘴唇,有些小巧,有些丰腴。亲上去,必定是软绵绵的,又有弹力,像张锦绣温床。顺着嘴唇挪下去,是她娇滴滴的下巴、纤细的脖子、抹胸上头那片雪白的皮肤。
    那片皮肤隐有起伏,连绵着被束缚的一对脯子,不大,手覆盖上去,不高不低的起伏。梦里头,它们也白得如雪,像是专用来熄灭他来势汹汹的火。
    可抚上去,又是滚烫的,反将他那些火,撺得更烈。
    箫娘搁下茶盅,正巧撞见他挹动的眼,随着他的目光一垂望,臊得她脸一霎通红,“你瞅什么呢?!”她把外头的衣襟掣着掩一掩,做出凶巴巴的模样,“写文章就写文章,那眼乱瞟什么?!”
    可被遮挡的那片皮肤,却像是因为吸引了他的目光而得意,烧得滚烫。
    席泠自省失礼,埋下脑袋。箫娘又于心不忍,抓着他的发髻把他的脑袋提起来,“你今年同我一样,二十一了?”
    “我比你大三个月。”席泠笑笑,脸色微红,目光却分外坦然。
    箫娘有些没趣,嘴角稍撇,“了不得,比我还大三个月呢。”埋怨完,她又思虑他不似大户人家的公子,身边有成堆的女人围着,该享的福老早就享了。
    他落魄得什么都没有。
    她十分怜悯他,这时候她还不懂,爱上一个男人,是用不着站在低处敬仰他、钦佩他。只需要一垂眼,像看只湿淋淋的小猫小狗,可怜他就够了。
    她沉下眼珠子想了片刻,俯低了腰去捞他的眼,“这样大的人了,见天困在家里做什么?你也往河边常去走一走啊,去涨涨见识,那里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话音甫落,她心里又没来由的有些泛酸,暗悔自己嘴快。那双眼巴巴的,好像怕他应,又怕他不应。
    席泠日日听着秦淮河的笙歌隐隐,好似风月窟里长大的,对女人,早磨得见怪不怪了。他遥遥头,半笑不笑的,“你操心得也太多了些。”
    箫娘心下好似尘埃落定,不再忐忑了,憋着副笑脸端起腰睨他,“我还懒得操心你这破事呢。不过怕传出去,二十啷当岁的人了,你那挨千刀的爹不管你,我还不管你,人家听了笑话我。”
    雨声淅沥沥止了,浓云散开,残阳复出,穿透纱窗,映得席泠寂寞而辉煌。
    他歪着一条胳膊撑在炕桌,手抵在额角,有些不大正经地勾着唇,“河边那些女人都不过是些胭脂俗粉。”
    他这一笑,箫娘就没缘由地心一慌,“秦淮盛名满天下,多少人路过南京还要专往那里去扎一扎。听说那些姑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你倒说人是胭脂俗粉,你眼睛都要长到头顶去了。”
    “琴棋书画……”席泠有些不以为意,“不过是掏男人腰包的手段,男人也不过是为了帐里那一点快活,何必弄得那么麻烦,借风拟月遮遮掩掩,反倒糟蹋了诗书……”
    说话间,他的眼游在箫娘腮畔,盯着她软嫩嫩的一只耳垂和圆润的腮的弧线。箫娘觉得他的目光像条细细的蛇,温热地在她脸上爬行。她有些不自在,这实在不该是孤男寡女该谈论的话题,何况他还说得这样直白!
    她不好接口了,暗暗把脸偏一偏,躲他的眼。
    席泠的笑意却转得有些意有所指了,“除了她们,你还有什么好法子管我,说来听听。”
    不知怎的,箫娘就是觉得他是指她,不往河边去,跟前可不就只自己一个女人嚜……
    她为这揣度四分恼、三分恨、还有两分羞,难明的,又有一分欢喜。为了掩饰这种种复杂的情绪,她狠剜他一眼,手往炕桌上重重敲了两下,“少不得我操劳,给你讨媳妇!你争气点么,早些谋个稳固官职!”
    兀的敲散了席泠那点心猿意马,连他的眼中的流欲也敲散,一瞬间,他又是那副山寒水冷的骨头,对她退回到原来那种清冽的温柔。
    谈锋又转回到名利仕途,短暂的悸动如同南京短暂的春雨,也终归是散了。
    月色又蒙来,天入黄昏,箫娘回转听松园,见仇九晋的马车停在门下,她忙赶到正屋,却见门户紧闭,廊下灯笼摇曳。外屋窗纱隐隐晕着烛火,也晕开一缕细细的嬉笑声。
    箫娘稍顿绣鞋,倾耳分辨那声音。是丫头软玉的,其间还夹着仇九晋漫不经心的两声笑。她悄么走到窗户底下,透过隐隐窗纱往里窥——
    榻上两个朦胧的影重叠着,软玉倒在底下,穿着荔枝色掩襟短褂,衣摆被抽出来一片,衣襟歪一片,露一块银红的肚兜。仇九晋的手在她满身乱爬,穿得倒还齐整,想来还未入巷。
    见此情状,箫娘垫着脚尖去往空着的东厢房。等来丫头点灯,她坐在床沿上因问起:“爷什么时辰来的?”
    丫头心里抖一抖,有些惧怕,可又想她也不过是个外宅,追根究底,大家一样的奴婢,没个高低,有何可惧的?
    便直言相告:“爷天快黑时来的,因没寻见奶奶,叫摆饭吃,软玉就跟前去伺候了。”
    “噢。”箫娘反着胳膊把铺上的锦褥轻轻拂一拂,轻而易举拂去了一点久无人住的尘埃,“那屋子今夜就让给他们,我睡这里,你去打盆水来,我洗脚。”
    丫头转背出去,临门扭头窥窥她,见她面色如常,在散着淡淡霉味儿与水沉香的锦绣屋子里,她不以为然地轻哼起了一段昆腔。
    第33章 四回顾 (三)
    次日一早, 晨曦入帐,在箫娘眼皮子前晃一晃,将她晃醒。
    翻个身, 就见仇九晋衣袍整齐地坐在床沿,光晕了他整张脸, 瞧不清表情, 只是声音很平静,甚至温柔,“醒了?怎的睡在这里?”
    说话间,他环住箫娘的腰,将她兜起来, 欹在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箫娘总算瞧清了他的脸,带着如常的笑颜。箫娘也十分恬静地笑笑, 抻个懒腰,“你这就要走了?”
    “衙门里有事情, 赶着去。”他拂开她睡散的发,把她慵懒的眼皮子亲一亲,“昨日下晌哪里去了?我回来却不见你。”
    箫娘顺势枕在他肩头, 眼睛盯着他身后那绮窗上一缕晨光, “昨日陶家绿蟾请我去说话, 她么, 你晓得,家里就她一位姑娘,没个姊妹, 闲得没趣, 总爱叫我。”
    她话里的真假, 仇九晋无从追究。他抚抚她的背, 偏要把本该避忌的话重提,“怎的睡在这里?”
    箫娘从他怀里退出来,娇嗔一眼,掀被下床,“又问这个,我不问么你就该晓得混过去呀。我睡在这里,还不是怕坏了你的好事嚜。我昨日回来,听见屋里的动静,就躲到这屋里来了。”
    光线恍现从前,那时候仇九晋多瞧家头哪个丫头一眼,她言三语四,总带着娇嗲的酸意。到如今,娇声如昨,可不知是她懂事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格外宽宏起来。
    不论什么原因,都使仇九晋更加确定,他更怀念从前七情六欲都纯粹的她,因此,对现状里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有些失望了。
    他跟着她站起来,“我走了。你往陶家去时,隔壁邻居的,记得去要你的身契。”
    “我晓得。”箫娘撑在妆台照镜子,“我没梳洗,就不送你了啊。”
    她在镜里窥见仇九晋的背影消失在门前万尺的阳光,旋即坐下,把镜中的花容呆瞧,审视自己——那细细的眉梢挂着一丝慵慵的风情,眼睛里却空得麻木,她心里始终平静如水,最多的涟漪,只是在他提起身契的时刻。
    洗漱进正屋,软玉在外间握着掸子掸灰,见她进来,眼色有些闪避,又避无可避地福身行礼,“奶奶,要不要摆早饭?”
    “我还不饿,缓一缓吧。”箫娘落到榻上,看见她腮染的红晕还未完全散,行容却心虚地闪躲,便笑了笑,“你去屋里,把那件金蝴蝶搔头拿来。”
    未几软玉取来递给她,她握在手里翻着瞧了会,带着几分恋恋不舍,忍痛又递回给软玉,“你拿去,多少是我的心。”
    软玉有几分受宠若惊,忙捉裙磕头,“谢奶奶大恩德!”
    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可当箫娘午晌出门,脚还没踏出廊外,就听见三个丫头里头议论:
    “真是她给你的?她抠抠搜搜一个人,舍得给你这个?”
    “嗨,她哪里是真心给我呢,还不是面上装出来讨爷的好,叫爷瞧瞧她的贤良罢了,未必我还缺她这个不成?”
    “软玉姐说得是,如今要什么没有,稀罕她这点小恩小惠?往后咱们还要仰仗软玉姐呢,姐姐可照惜着,别把我们忘了。”
    话后头紧跟一阵嬉闹,合着燕声。箫娘扭头远远把屋子望一眼,忍不住开始怀疑,她真的爱仇九晋吗?
    会不会,想要补全当初的遗憾、比如今爱他的成分更多了?又或者,是优渥日子的诱惑力、比爱更强悍?她有些糊涂了。
    而对于碧云静处的仇九晋来讲,他执着地想要找回箫娘,大约只是想找回旧光景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缅怀过去,可能会令他在着物欲横流权势迷眼的俗世里踹口气。
    庭院喧哗,仆从们将一口一口髹红的箱子摆在正屋前的场院内。仇九晋紧随他父亲身后,跟他检阅那些珠光宝翠的聘礼。翻着的红木盖子像棺材盖儿,他每走一步,都有些窒息,恍惚是在检阅他婚姻的坟冢。
    每当这类时刻,他总是无比想念箫娘。
    却是仇通判冷眼回身,漠漠打断了他的相思,“这些东西讨个县令的女儿,也算抬举他们了。倘或不是陶知行的近亲,我是断不肯做这门亲。”
    见他不吱声,仇通判乜眼拂袖,踏回屋内,“陶知行那里,卖粮的定钱收回来没有?”
    仇九晋跟进去,在榻下毕恭毕敬拱手,“回父亲的话,据陶知行讲,几地粮商回去送了信来,定钱都在路上了。估摸着,离得近的,下月就能运到南京,远些的,只怕得五六月份才能到。”
    仇通判端着盅茶吹气,烟雾腾腾里剔他一眼,“定钱收拢来,陶知行打算如何运送粮食出去?”
    “按他的话,是要假借运送料子的名义,将粮食装车,面上掩些布匹,唬唬路人的眼。元巡检那边,他会去走动,沿途的巡检,都会打点。”
    “陶知行跑了半辈子的商,倒信得过,否则你外祖父也不会瞧上他。你去告诉他,粮食我已经在从户科往库里抽调了,比往年多了许多,叫他务必多留心。”
    “儿子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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