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亦或者你是厌恶失去对我的威慑力,无论是出于哪一种目的,我唯独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你绝非出自善意。”
    “师兄。”
    张向阳重又这样叫他,眉头微皱,神色恳切,他真将他当作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大学师兄,真诚的、毫无个人感情色彩地规劝他。
    “放手吧,这样毫无意义。”
    贺乘风微微笑了笑,“阳阳,你这样了解我,我们难道不该是天生一对?”
    “你是同性恋吗?”张向阳反问他,“你不是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
    贺乘风目光沉沉,那张戴着面具一般的脸似在斟酌,片刻后,他抬起眼,他整张脸都不在笑了,温和的笑意常如面纱般笼罩着这张脸,令他看起来朦胧而美好,而一旦这张面纱被解开,岩石般冰冷又冷酷的内在便暴露在阳光之下,让人为之胆寒。
    “阳阳,”贺乘风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静的刻毒,“那是因为我喜欢你。”
    这是一句迟了五年的告白。
    说的人毫无温情,听的人面无表情。
    张向阳对他笑了笑,“谢谢,”他拿出藏在下面的手机,“我已经录音了。”
    贺乘风不慌不忙道:“然后呢?需要我提供我们公司的公共邮箱吗?”他微一靠后,看张向阳的眼神很宠爱,像是看到弱小的动物反扑,既觉得有几分可笑,又觉得有几分可爱,“阳阳,我可以告诉全世界我是双性恋,这对我毫无影响。”
    “你真的搞错了,我绝对不是出于报复你,”贺乘风诚恳道,张向阳摆了姿态,他也摆了姿态,“是你打乱了我的人生规划,我不可能让你一走了之,我给过你机会走人,你自己撞回来,这难道怪我?阳阳,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乖乖回到我身边,二是吃够了苦头,然后回到我身边。”
    录音还未停,而贺乘风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他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直接扔在了桌上,“你喜欢的话,可以现在帮我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我们复合了。”
    张向阳觉得很冷。
    随着贺乘风的面目越清晰地展露在他面前,而越是感到寒冷。
    “为什么?”张向阳轻声道,“因为你喜欢我?”
    “一部分吧。”
    贺乘风蹙了蹙眉,“阳阳,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吗?你本来就是我的人。”
    张向阳从他的语气、神情中得到了一个切实的结论:贺乘风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他属于他,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也许在某一个看到他的瞬间,贺乘风就这么觉得了,这与他本人的感受毫不相关。
    张向阳懂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贺乘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是与他一样的人来看待。
    就像路边看到了喜欢的野花野草,随手采摘。
    玩腻了就扔,又想要了就回去捡。
    他必须等在原地,哪怕遍体鳞伤也要等待他再次采撷。
    这就是贺乘风的世界逻辑。
    他不允许这朵花自由生长,超出他的控制与想象之外,更不允许别人去碰。
    即使他不要了,这朵花也该在他的阴影下枯萎。
    “贺乘风,我从来不是你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张向阳站起身,“五年前我以为是我不够好,现在我明白了,是你不够好。”
    贺乘风静静地仰着头看他,随后他笑了笑,道:“是的,五年前的我不够好,我错误地判断了对你的感情,我承认我还是很喜欢你。”
    “不,那不是喜欢,那只是占有欲。”
    “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才想占有?”贺乘风手指交叉,微笑道,“阳阳,这不冲突。”
    “我不接受,”张向阳帮他说了,“但我接不接受对你而言根本不重要,对吗?”
    贺乘风笑而不语。
    张向阳轻点了下头,“我明白了。”
    服务生把咖啡送了过来。
    贺乘风道:“打包的那份给他。”
    服务生把两个纸袋都递给张向阳。
    张向阳接了,把贺乘风给他打包的那杯拿铁拿了出来。
    贺乘风盘着手,饶有兴致地看着。
    张向阳掀开杯盖,在服务生的惊呼中直接泼了过去。
    “哗啦”一声,冰块滚了一地,深色液体滴滴答答地从贺乘风的头发、眉毛、睫毛上一点点滴下,贺乘风一动没动,笑容清浅,“阳阳,我欠你的,这下还了多少?”
    第59章
    陈博涛反复确认了办公室门反锁得没问题了,放开手,回身看向沙发。
    陈洲很规矩地坐着,从衬衣到长裤,身上一丝不苟,一点褶皱都没有,陈博涛一直觉得他这儿子有点太过完美主义,所以才迟迟不愿恋爱,没想到有一天他儿子会忽然宣布自己是个同性恋。
    一直到现在,陈博涛还是不太敢相信。
    他反复思索儿子的成长轨迹,企图去验证这是否是个谎言,却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今天单位不忙?”陈博涛坐下,把泡好的茶倒出来。
    陈洲道:“挺忙的,公司今年要上市,事情很多。”
    陈博涛冷哼了一声,他倒好了茶,冷声道:“一句中听的话都不会说。”
    陈洲没有辩解,他只是实话实说。
    陈博涛端了热茶,反复吹拂着茶水漂浮的热气,眼角余光都不给陈洲,半晌,他轻抿了一口,目光慢慢地扫过去,陈洲还是原样坐着,既没有动,也没有喝茶,他腰是弯的,看着很恭敬,却给了陈博涛当年第一次见他老丈人时的感觉,那种城府与耐心,陈博涛不想学,也讨厌。
    “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博涛忽然道。
    “中学。”
    “怎么发现的?”
    “很自然的事情。”
    “跟谁好过吗?”
    “没有。”
    父子之间一问一答,彼此都很流畅,同时又都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
    陈博涛端着茶碗,斟酌片刻,道:“改不了?”
    “改不了。”
    “你怎么知道改不了?”
    “试过。”
    陈博涛一怔,“试过?”
    陈洲“嗯”了一声。
    陈博涛案头还堆着同性恋的研究资料,他缓缓道:“怎么试?”
    陈洲端起了茶碗,上面热气已散,他抿了一口,淡淡道:“厌恶疗法。”
    陈博涛端着茶碗,姿势久久不变,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发觉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
    一直以来,他只觉得陈洲是因为过于优秀而目中无人,性情高傲看不上周边的人,所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
    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有点这个毛病,仗着自己在学术方面的优越,内心里对很多人都看不上,也不爱搭理,直到周英驰出现,他才彻底败下阵来,承认自己也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为了小情小爱茶不思饭不想。
    在陈博涛的内心,现在的陈洲与当年的他是一样的,傲慢、浅薄、幼稚。
    “长大了就好了”,这大约是全中国90%的家长心中的防线。
    无论这个长大是指三岁,还是三十岁。
    陈博涛喉头微干,有点想咳嗽,他忍住了,想说又不想说,终于还是说了。
    “自己治的?”
    “嗯。”
    陈洲道:“药物和橡皮圈都试过,没什么效果。”
    他语气平淡,陈博涛端茶的手却发起了抖。
    厌恶疗法在医学界一直争议很大,他查资料时,图片影像很多,被治疗的患者在治疗过程中样子都很痛苦很难看。
    陈博涛低头将嘴靠近茶杯,缓缓道:“什么时候?”
    “上大学的时候。”
    陈博涛放下茶杯。
    他本想将茶水泼在儿子脸上,再给陈洲一耳光,又想给自己一耳光,情绪一时激荡,他站起身,如困兽般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指着陈洲厉声道:“为什么不跟家里商量?!”
    陈洲也放下了茶杯,他一直都在回答,这时终于反问了一句,“告诉你们又怎么样?”
    “告诉我们,我们——”
    陈博涛半天都没接下去。
    告诉他们,他们会怎么样?
    陈博涛不知道。
    就像现在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忽然出柜的儿子一样。
    他们手足无措,毫无应对的法子,甚至于连接受这个事实都很困难。
    陈洲看了一眼表,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陈博涛没反应。
    “爸,多注意身体,代我跟妈也说一声,你们也别太难过,是我的问题。”
    陈洲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时,陈博涛忽然道:“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了?”
    陈洲静了一会儿,“三十了,当给自己一件生日礼物。”
    门带上,陈洲出来,有医生护士认出他是陈院长的儿子,纷纷与他打招呼,陈洲点头与他们招呼,神色如常地回到停车场,在车门口停了一下,他仰起头,最后又看了一眼父亲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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