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邈之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名字,又道:“各府寻欢作乐起来,多的是比这更荒诞的事,太子宠爱谁是他自己的事情,不必你替他操心。”
    犹豫停顿,后面半句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齐邈之若有所思朝太子的寝堂方向看一眼。
    单就这一件小事,只要太子不挑破,甚至不能成为他的污点,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前提是太子愿意留有分寸。
    齐邈之收回视线,对上宝鸾打量的目光,眼神颇为诡异,似在探究什么。
    齐邈之变了脸色,沉声道:“我府里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你最好别给我乱想。”
    宝鸾立刻转开眼眸,问:“你怎么来东宫了?”
    齐邈之漫不经心道:“闲来无事,到处逛逛。”
    宝鸾提醒:“天都黑了,外面已经宵禁。”
    齐邈之打个哈欠:“那正好,今晚我留宿东宫。”
    宝鸾想说,得太子同意才行,后来一想,就算不同意,齐邈之也会留下来。
    除了太上皇的太极宫,全长安他来去自如,从不需经人允许。
    两人离开竹园,夜风簌簌,提灯路过的宫人长影晃晃,恭敬行礼退到一旁:“永国公,三公主。”
    齐邈之将宝鸾拽近些,让她将手伸出来:“路黑,我牵你回去,你住哪?”
    宝鸾指了指,“那边。”招手示意宫人递过宫灯,道:“有灯照着,路就不黑了。”
    齐邈之一把掀翻宫人奉上的灯,道:“滚。”
    宫人们颤颤巍巍跑开。
    宝鸾准备拾地上的宫灯,才刚弯下腰,齐邈之上前就是一脚,远远踢开宫灯,强势牵过她的手:“走了。”
    宝鸾被他拖在身后,用手推他背,又气又无奈。
    走了数刻,眼见就要走到居所,宝鸾忽然想起什么,死活都不肯再往前。
    “已经快到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走吧,去寻你自己的住所。”
    齐邈之眼眸微眯,“难道你屋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我瞧见?”
    宝鸾被戳中心思,神情一虚。
    她确实怕他瞧见,但她屋里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是怕他瞧见班哥。
    如今她每晚睡觉都由班哥守夜,此刻班哥正在她屋外面等她回去,齐邈之只要一到她的居所,就能看到他。
    宝鸾拗不过齐邈之,任她如何推阻,他仍是坚持牵她回到居所。
    夜色茫茫,班哥站在居所大门口等候多时。
    不必宝鸾吩咐,他已将李延哄睡。李延心思单纯,一开始还嚷着要找宝鸾,被他三言两句哄住后,慢慢地也就肯听话了。
    他看着李延熟睡的面庞,心想,要是所有人都像李延这般好哄,那该多好。
    秋风阵阵,借着寒凉稀薄的月光,班哥远远瞧见两人朝这边走来。
    人走近了,他认出其中一人的身影,是他等候已久的小公主。
    班哥快步上前:“殿下、殿下。”
    夜影中忽地一道凌厉的风朝他飙来,班哥光顾着迎接宝鸾,反应慢了半拍,回过神时已来不及闪躲。
    班哥膝上一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今日打马球时太过用劲,浑身上下的骨头早已酸疼不已,如今被一枚小石子击中,倒在地上,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班哥喘着气,迎面望见宝鸾朝他跑过来:“你怎地这般不小心,摔到哪了?”
    班哥正要说自己是被石子击中才摔跤,一双锦靴落于身侧,迅速踢开那枚石子。
    齐邈之眼神冷漠,看蝼蚁一般的目光盯着班哥:“还不快自己起来?难道要让公主扶你?”
    他揽住宝鸾扣在身前,不让她过去。
    班哥咬紧牙关,强撑着爬起来。
    宝鸾还要问上两句,听见齐邈之冷冷道:“这里不用你伺候,不想死就快滚。”
    宝鸾本就担心齐邈之看见班哥大发雷霆寻旧仇,一颗心悬在嗓子眼,示意班哥赶紧走。
    她焦急的目光映入视野,清澈的黑眸里,是为他而生的担忧。班哥掐进肉里的手指蓦地一松,隐忍地低下眸子,哑声答了声“是。”
    齐邈之对着班哥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冷笑:“他倒惯会装可怜。”
    宝鸾下意识就要反驳,但为班哥着想,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齐邈之在她屋里逛了个遍,接了她亲手端的茶,脸上的冰冷这才融化,笑道:“我今天在宫里做了件事,待你回宫听见,肯定觉得有趣。”
    宝鸾心不在焉问:“什么事?”
    齐邈之没答,转而问:“下个月立冬,你去不去我府里?”
    往年立冬日,圣人会携皇后往太极宫,同太上皇寒炉温酒作诗吟赋,几位皇子公主也将跟随。那一日,太极宫将彻夜灯火通明,永乐宫的热闹全都飞到太极宫,为这场天伦之乐锦上添花。
    跟随的皇子公主,仅限皇后所出的儿女。
    和李延同样不讨圣人喜欢的人,还有大公主李青娘。李青娘的生母是个楼兰女子,因为怀胎不足八月生下她,被圣人厌恶。李青娘至今只有青娘这个小名,连个大名都没有。
    李延和李青娘是不可能跟随圣人前去太极宫拜见太上皇的,倒是宝鸾,曾随圣人去过一次。后来因为李云霄不乐意,宝鸾不愿惹祸,自请留在永安宫。
    从那以后,每年立冬,宝鸾都会被留下。
    宝鸾已经习惯被留下。无论是立冬还是除夕,又或是每一个家人团圆的节庆日,她都知趣地留在拾翠殿,安安静静守好自己的本分。她知道,那团属于家人的欢声笑语里,没有她的那份。
    她只有亲人,没有家。
    今年的立冬,宝鸾已经做好打算,她要去一个地方,但不是齐邈之的国公府。
    齐邈之被她回绝,倒也没恼,指着屋外道:“那小奴趴在墙上瞧什么呢?”
    宝鸾生怕齐邈之将班哥逮回来打死,跑到门口喊道:“班哥,去厨房寻些点心来。”
    墙上的脑袋这才消失。
    宝鸾回过身,齐邈之正笑着看她:“你就这么不放心,怕我打死他?”
    宝鸾小心试探:“你会吗?”
    齐邈之道:“我要打死他早就动手了,哪会等到今天?”
    宝鸾松口气,有讨好之意,又端杯茶给他。
    “你可知我为何放过他?”齐邈之抿一口放下,起身准备离开。
    宝鸾上前送他:“为何?”
    齐邈之甩袖负在身后,大步往外走:“他现在讨你欢心,我不想败你兴致。”走到庭中停下来,回眸一笑,英气逼人:“等哪天你腻了这小奴……”
    他也就不必活了。
    第21章 许诺
    宝鸾在东宫住了三日,太子的照顾细心周到,除了不再让她往寝堂去之外,并不拘着她。宝鸾游遍东宫上下,来去自由,甚是快活。
    不是三公主,只是李宝鸾,太子默许她以一个小妹的身份依偎。这份默许温柔缱绻,不求回报不祈回应,如水般温润的包容与宠爱,令宝鸾沉醉其中乐不思蜀。
    可她终究还是要回到永安宫,回到她的拾翠殿。
    离开东宫的时候,宝鸾恋恋不舍。太子亲自将她抱上马车,约定好下一次接她来东宫的时间,又用他将从江南西道归来时为她带礼物的事作为宽慰。
    宝鸾不明白,为何短短三天过去,太子突然就要外出巡察江南西道一带水患之灾。
    听齐邈之说,太子是自行请命,甚至没有事先和圣人皇后禀明情况,直接向太上皇奏请密令。
    和太子同去的,还有一个宝鸾认识的人,以前的骁骑尉,如今的大理寺寺正,袁骛。
    袁骛之前在十六卫任职时,便协助大理寺破过许多疑难杂案,他从十六卫突然调遣至大理寺,虽有异议,但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他凭借出色的侦查破案能力,一举成为大理寺交口称誉的人物。
    此次袁骛随太子秘访江南西道,亦是太子主动提出。
    宝鸾不了解朝堂上的事,但她看得出太子此行决心之大。他似乎是要做些什么,像是雄心,又像是抗争。她为他高兴,又为他担心,她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男子,能为太子出几分力。
    因为太子要出行,择选太子妃的事也就延后了。
    宝鸾从太子的肩后看去,穿青衣的俊美少年垂目侍立,她特意打听过他的名字,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宝鸾搂着太子脖子轻声说:“大兄,无论你做什么,在小善眼里,大兄都是全天下最好的人,能让大兄高兴的事,肯定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事。”
    太子身形一怔,对上宝鸾纯真清澈的目光,水葡萄一样的眼,干干净净,毫无心机。
    太子将宝鸾放进车里,浅笑捏捏她的脸颊:“小善亦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娘子,这次阿兄未能周全照顾,等下次小善来东宫,阿兄再给小善赔礼。”
    宝鸾道:“大兄,江南之行,务必早归。”
    “一定。”太子放下车帘,退了出去。
    今年的立冬日,同往年一样,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长安的冬日并不寒冷,宝鸾的秋衣外添一件织锦披衫,就算是御冬了。等到深冬之时,若有幸得白雪降临,便再披上一件鹤氅,就能在大雪中自在游玩。
    崔玄晖的书信已经寄来,宝鸾捧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
    崔玄晖在信中道,中途遇阻,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所以这段时间才会音信全无,如今阻碍已除,他已抵达东突厥都城,待探明城中形势,便会表明身份与东突厥共商日后和平相处之事。
    这些细节之事,宝鸾自然不会知晓,崔玄晖给她的那封信里,并没有提到任何遇险的事,是康乐长公主托人将信送给她时,另外告知她的。
    宝鸾得到的信,写的是崔玄晖一路所见所感。信中有诗云: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宝鸾念着诗,闭上眼睛想象边塞的风景,以至于这几日做梦,梦里皆是黄沙漫天,风声似鼓。
    班哥盘腿坐在宝鸾脚边,仰着脑袋看她半伏在榻上,两手捧着信,一张小巧樱唇无声地念着什么,甚是陶醉。
    班哥没有念过书,念书并不能让他吃饱肚子,他只跟人简单学过认字写字,因为会认字能让他更容易找活干挣钱。
    班哥悄悄瞧见过那信上的字,笔墨横姿,铁画银钩,写得好极了。小公主总是看着信笑,看完后便将信小心保藏起来,第二天一睁开眼便又从那宝箱里将信取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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