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的美人儿不知梦到了什么,眼角下隐隐有泪渍,黛眉微蹙,似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傅姆越发心疼,动作更加轻柔:“殿下,今夜还去朝阳殿吗?”
    宝鸾迷迷糊糊听到这一句,从梦中挣出,张开惺忪睡眼:“姆姆,什么时辰了?”
    傅姆答:“酉时一刻。”
    宝鸾一听已经过了酉时,连忙从床上撑起:“怎么这么晚了?快快替我梳洗。”
    傅姆立马唤宫人进屋伺候。
    宝鸾一边穿戴一边催促:“快些,快些。”
    傅姆忍不住道:“殿下莫急,就算晚些去,六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满宫上下,有谁像公主这般,真心实意为赵妃的逝去伤心,夜夜不辞辛苦陪着六殿下守灵?
    也就公主浑金璞玉的一个人,才会赤心相待曾经的故人。
    宝鸾对着银镜照,有些发愁:“怎么睡一觉起来,眼睛还是肿的?”
    傅姆不敢说,那是因为又在梦里哭了呀。
    宫人照吩咐为宝鸾简单挽个发髻,特意取来煮熟去壳的鸡蛋,在宝鸾眼皮上滚来滚去试图消肿。
    鸡蛋都滚凉了,宝鸾还是觉得眼睛肿,她又派人去冰窖取冰,用冰敷眼睛。
    傅姆心疼得不行,又急又无奈:“这种天用冰,岂不坏身体?”
    宝鸾细声:“就敷一会会,不冷的。”
    傅姆这些天担心不已,就怕宝鸾为赵妃的事伤了心神,这会子见她为了消下眼睛的红肿,竟用冰敷,心中苦涩实在受不住,背过身抹眼泪。
    “既怕眼睛肿着被人瞧见惹人担心,作甚还要出去,待在屋里歇息岂不更好?”傅姆哽咽,“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夜夜跑去守灵,一守就是一夜,再这样下去……”
    宝鸾急忙站起来替傅姆擦眼泪:“姆姆,别哭,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明天就不去了。”
    傅姆:“当真?”
    “真的,明天、明天赵妃就下葬了。”
    傅姆总算松口气,刚想说“那就好”,察觉此话太过凉薄,及时打住,改口道:“公主一番孝心,赵妃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
    宝鸾转过头去,继续由宫人用脂粉薄涂眼下遮住红肿。
    她有些惭愧,眼睛不敢往镜里瞥自己。
    夜夜去朝阳殿守灵,并不只是为了赵妃。她不能放班哥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朝阳殿,所以她去陪他。
    要是让她单独一个人留在朝阳殿,她是守不住的。也许不到两个时辰,她就会被自己吓得跑回来。
    为赵妃的逝去伤心是一回事,害怕赵妃的尸体又是另一回事。她看多了鬼怪异志的话本,至今不曾看过赵妃的尸体。
    她还是有些害怕赵妃的。
    赵妃被她当做母亲时,发疯掐过她,这份阴影直到身世大白后才渐渐消散。
    她不再渴望赵妃的母爱,但赵妃曾经象征着她整个幼年对母亲的期盼,这份期盼在得知赵妃并非自己的母亲后,没有变成怨恨,而是化作同情。
    她同情赵妃疯了十几年关在一个地方不见天日,同情班哥被送走十几年好不容易归来,刚和母亲相聚,却转瞬间面对生离死别。
    班哥恢复身份后,赵妃清醒的次数比从前多。赵妃死后,她才知道,赵妃清醒时曾做过一个佩袋给她,上面绣着一个宝字,半个鸾字。
    原来赵妃记得她的名字。她并不是让赵妃厌恶到想要杀死的坏孩子。
    宝鸾小心翼翼拿起宝石漆盒里绣着青鸾图纹的佩袋,半个残缺的字隐在佩袋最下方,她爱若珍宝地将它捧在心口处,而后重新放回去锁好漆盒。
    也许,不疯的时候,赵妃也曾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那般爱过。
    从拾翠殿到朝阳殿,宫道被黑夜淹没。
    宫人们提灯照明,阔大的广场,皇后坐在步辇上,示意众人停下。
    前方拾翠殿的宫人抬着宝鸾的坐辇匆匆而去,十几盏宫灯,照出一条萤黄的道路。
    走得太急,没有人注意侧方连通广场的拐角处,两盏华丽的凤灯停驻不前。
    “方才过去的是谁?”皇后问。
    贴身女官答:“是无双公主,看宫人掌灯的方向,应该是往朝阳殿去的,娘娘是否要将人叫回来?”
    皇后摆摆手:“叫她回来作甚,随她去吧。”
    女官道:“听闻明日赵妃就下葬了,陛下至今未去赵妃灵前看过。”
    皇后声音无波无澜:“陛下怎会去呢?他宅心仁厚,去了也是伤心,倒不如像现在这般,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难为那两个孩子,夜夜守在灵前。”
    女官伺候皇后多年,算是皇后身边得力的人,饶是如此,很多时候,她依旧捉摸不透皇后的意思。
    比如现在,赵妃死了,陛下连炷香都没上,皇后娘娘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不知为何,她听娘娘说起赵妃丧事的时候,没有任何欣慰的意思,仿佛死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非曾经的后宫劲敌。
    女官试图讨好皇后,将宫里人说的那些话当笑话讲给皇后听:“大家都说,本以为六殿下这么快得到太上皇召见,定是个有福气的人,结果前脚出了太极宫,后脚就死了母亲,可见不是个真正有福的人。”
    昏黄的灯影被风吹晃,半明半暗的流光抚过皇后一双涵烟眉,收尖的眉心微蹙,温婉眼形透出晦暗不明的幽深之意:“你真当他没福气?他若没福气,便不会死母亲。”
    太上皇的一碗汤,可不是人人都能享用。殊不知,被他看进眼里的,才能得他这副费心“赏赐”。
    皇后忽然没了兴致去梨园看新编的西域舞,她挥挥手,命人调转方向回殿。
    “替我去赵妃灵前上炷香,再让御膳房做些夜宵补品送给那两个孩子,夜里凉,让他们身边伺候的宫人好好照看,不得有失。”
    女官惊讶皇后这番体贴周到,生怕领悟错意思办错事,战战兢兢试探:“娘娘的意思是,好生照看两位殿下?”
    皇后语气冷淡:“怎么,我不能关心自己的庶子庶女吗?”
    女官大骇,连忙埋低脑袋领命,又道:“三公主和六殿下能得娘娘关切,日后定会像待赵妃那般一片乌鸟之情待娘娘。”
    皇后眼神扫过去。
    女官瞬时腿更软了:“不,婢子说错了,娘娘自己的孩子皆是至孝之人,殿下们待娘娘的孝心,岂是三公主和六殿下能比的?”
    和煦的夜风吹过皇后无情的眉眼,她轻声道:“日后我若死了,绝不要谁为我守灵,他们最好别在我灵前哭,我最讨厌怯懦落泪的人。”
    女官噤声。
    黑沉沉的夜覆在朝阳殿外肆意生长的新芽,天上几颗放哨的星星,月亮躲进云里偷懒。
    厚重的檀香掩住大蒜的气味,班哥将蒜抹在眼皮上,一瞬息的功夫,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可悲又可笑地将蒜快速藏起来。
    他的母亲死了,可他哭不出来。但他必须有眼泪。
    没有眼泪的悲伤,很难让人相信。
    他不能让小善觉得他是个连母亲死了都不伤心的怪物。谁都可以将他当怪物,可是小善不能。
    他喜欢她,比任何人都更喜欢她。
    这份喜欢对于他而言,弥足珍贵,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喜欢她,那他一定是变成了神志不清的怪物。
    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便知道,他也许真的能够像郁婆说的那样,体味世间的七情六欲。
    这滋味酸甜苦辣皆有,但他很喜欢。
    不必假装关心,不必掩藏厌恶。
    做人不再无趣,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愫原来这般美好。
    班哥看着黑夜中缓缓走近的宝鸾,他压抑住张开臂膀迎接她的冲动,百般煎熬等着她朝他走来。
    黑夜与烛光的交影,两道影子越离越近,最后融为一体。
    宝鸾扑进班哥怀中,她小心地掩藏自己梦中哭过后的红肿痕迹:“我来迟了,你是不是等急了?”
    班哥使劲眨出眼泪:“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
    宝鸾抬眸,望见班哥脸上全是泪,无言落泪,最是伤心。
    她这几日见惯了他的眼泪,小手忙不迭在他眼下抚来抚去擦拭泪水:“今夜是最后一晚,我怎会不来?下午一时睡迷,所以才来晚了些。”
    班哥点头:“嗯。”
    他眸中水光流动,濛濛生雾般盛满泪花,哭得好不可怜,宝鸾见他哭,她也想哭,鼻尖一酸,背过身揉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见班哥眼泪汪汪,就觉得他好可怜。
    他肯定很痛苦,在外面流落那么多年,结果回来没几个月,母亲就死了。
    他再没有机会了解亲近自己的母亲了。
    丧母之痛一定很难熬,他又是那种温和的性子,即便悲痛,也不会说给人听。
    他就这么哭啊哭,哭得她心里好难受,尤其是他眼泪汹涌,却连哭声都没有,这种默声哭泣的方式,更让人悲伤。
    宝鸾重新扎进班哥怀中,两个人哭做一团。
    第53章 ??历练
    赵妃下葬后,宫中一切恢复如常。像是大海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涟漪刚起便迅速恢复平静,朝阳殿遽然逝去的香魂没有引发太多关注,宝鸾除外。
    她细心地关注着班哥,比从前更频繁地去寻他玩耍,试图借以玩乐分散他的悲痛。
    然而班哥总是不在清思殿。
    派去清思殿打探的宫人悄悄回来和宝鸾说,六殿下每日天未亮便起,每晚夜深时才睡,一忙起来,好几天都瞧不见人。
    宝鸾找李世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班哥最近除了习文练武外,还进了兵部历练。
    这个所谓的历练,显然不是舒舒服服地坐在皇城都堂当差。
    “那小子真是自找苦吃,竟然跑去西郊大营,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对于班哥被派去西郊大营的事,李世很是不屑。
    在李世看来,这个弟弟瘦弱文气,虽然赢过几场马球赛,但打马球和进大营历练完全是两码事。
    打马球或许还能靠几分运气,但进大营历练就只能靠毅力了。
    “有机会你劝劝他,莫要跟自己过不去,他若想找事干,我手里好几件差事匀他一件便是。”
    李世都这样说了,宝鸾哪能不担心?
    西郊大营有多可怕,人尽皆知。世家子弟若不争气,家中长者便会威胁他们进西郊大营磨砺,郎君们听到西郊大营四个字,堪比小儿见到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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