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收起看完的账册:“市井之间,人人皆是好师父。”
    石小侯爷做作地鞠一躬:“啊,是某浅薄,竟不知公主扮作平民闹得鸡飞狗跳,原来是为偷师学艺。”
    宝鸾回他一个鬼脸,铺开纸墨准备抄写新翻出来的一本古书。石小侯爷在旁看她抄书,嘴上一言不发,心中滔滔不绝指点河山。
    半本书抄完,宝鸾停下歇息,侍女欲上前伺候,反被禀退。石小侯爷道:“公主,男女授受不亲。”
    宝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瞬时明白过来。拿开手腕上的冰丝方帕,往他眼前晃了晃:“你若再长几岁,成亲早的话,都能做我阿耶了,谈何授受不亲?且你家殿下与我,不知授受了多少次,那时你怎地不说男女授受不亲?”
    石小侯爷一张白脸气成猪肝色:“某今年才二十余岁!再长几岁也生不出公主这般年纪的女儿!至于殿下……”这个、这个就无从辩解了。
    殿下所行之事,确实非君子所为。
    石小侯爷从善如流转移话题:“公主比某想象中更聪明,公主已能独自料理家事,看来某在公主府的日子待不长久了。”
    以退为进,百用不厌。
    宝鸾深深睨过去,没有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混闹过去。这一次,她说:“是啊,看来你很快就会回长安。”
    石小侯爷一愣神,抬眸回望,宝鸾执笔蘸墨,接着刚才停下来的地方继续抄写。
    石小侯爷脸上的失落沮丧半真半假,可怜兮兮道:“公主要赶某走?”
    宝鸾头也没抬:“怎会是我赶你走?明明是你自己不得不走。石六郎,你再将我当傻子,我就真不让你走了,到时功劳都被别人抢走,你可别找我哭。”
    石小侯爷笑容僵凝,眼神戒备,似两把飞刀:“殿下告诉公主的?”
    宝鸾被刀尖般的目光注视着,她心里很不舒服,细眉微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余光迎上去斜瞟:“石六郎,我再落魄,也是皇室宗谱上有名有姓有封号的公主,你这双眼,不想要了?”
    顷刻过后,室内噗通一声,石源咬咬牙,撩袍跪倒在地,行大礼:“公主息怒,臣知错。”
    宝鸾专心致志抄书:“好了,不必装相,我知你口服心不服,好在我也无需你心服。快去收拾包袱吧,早一日回去,早一日建你的功立你的业。”
    石源想辩解两句,话到嘴边,只觉假话不如不说。在陇右的日子,没有比今天更令他难堪的。
    宝鸾小心吹干墨渍,任由人跪着。两瓣饱满小巧的唇,飘出细细柔柔一把嗓子,透着少女独有的甜美天真,她故意逗弄:“你想留下?好,继续做公主府的管家不是不行,可你以后只有一个身份,便是我的人,手底那些杀人放火的事,不能再沾手,好好地伺候我,自有你的光明前途,怎么样?”
    石源苦笑:“原来公主早就察觉。”亏他还以为替殿下做的那些事很周密。
    宝鸾重重哼一声,下笔速度加快。
    府里多的是人,外人可能无法安插,可她身为公主府的主人,收服一二并非难事。有人效力,就能打探事情,加上府中各处门院皆有严格的进出时间,只要用心观察,很容易看出哪些人有端倪。
    比如府里那些名为护卫实则是杀手的人,他们从不清洗外衣,因为外衣容易沾血,送到洗衣处就会直接暴露身份,他们一般都是直接换新衣。往制衣处问一问,谁三天两头裁新衣就行。
    她能理解石源打着公主府的幌子做事,毕竟他效忠的人是班哥不是她,可她愿意理解,不代表愿意容忍。
    古书余下的部分抄了半时辰,薄薄一本书,散发着新墨的清香。宝鸾珍重地藏好旧书,刚抄的新书随手往书案一扔,不幸落地。
    她捡起书,像是刚发现地上伏着的石源:“你怎么还在这?”
    石源伏得太久,脖子抬不起来,索性以额面贴地的姿势道:“臣有一事不明,请公主赐教。”
    宝鸾不疾不徐,像顽童般蹲下去,未干涸的狼毫笔,往他那截酸疼的脖颈上画下一笔,然后又是一笔。
    “让我猜猜,你想知道,回长安后你将于何处谋职?”
    石源忍着痒,听见宝鸾掷地有声地说:“你此次回去,必将行走于太极宫。太上皇好长生,而你,石六郎,一手靑词天下第一,所以你若谋职太极宫,必事半功倍。”
    石源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但心中并不十分服气,认定是班哥同宝鸾提过几句才被她捕风捉影,闷声道:“公主很是聪慧。”
    宝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狠狠瞪他一眼,狼毫笔所过之处,湿稠稠几道黑蛇般痕迹加重,自脖颈延展至锁骨。
    “若我没有猜错,你的主子我的六兄,他之所以入陇右隐姓埋名地参军,为的是东边的吐蕃人,对吗?”
    这下石源是真正震惊了,他猛地抬起头,仰面打量眼前的少女,仿佛从未认识她。
    太上皇意欲攻打吐蕃的消息乃是机密大事,就连圣人都未必知晓!以六皇子的性格,他绝不可能将没有把握的事告知小公主。那么是谁,是谁将这种大事告知小公主?
    笔触停至石源的下巴,宝鸾仔细欣赏他脸上变化不定的神情,这次满意了,语气平平淡淡,恍若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北边的突厥虽然时有冒犯,但多数是寒冬抢食的小打小闹,大举侵犯的战事一次都没有。突厥早在十年前就被太上皇重创,要想恢复元气,至少需三十年的时间,若近年来朝廷要打一场大仗,肯定不是和突厥。朝廷派人出使突厥,多半是障眼法。”
    石源蓦地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盯住她。
    一个讶然的念头浮出来——不,没有人告知她!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猜出来的。
    她猜的?她猜的!
    石源眉头皱得好似刀刻,好不容易才心平气和。
    他不得不慎重审视,皱眉再次睁开眼,用看待班哥的目光看待宝鸾。
    这是他第一次目光停驻,不是为她的美丽,而是为她皮囊下那颗玲珑七窍心。
    宝鸾不想再卖弄,收尾一笔,庄重道:“圣人是守成之君,他最不喜战事,所以主导这次战事的人,必是太上皇。可太上皇老了,他已经无法胜任亲征的大事,他得找一个代替的人,替他完成东伐的心愿。我的六兄,他之所以敢入陇右隐姓埋名参军,是因为他早就得到了太上皇的默许,所以他不必困在长安,不必争抢圣人的信任。”
    石源眼珠子瞪大,久久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太惊讶了,惊讶得想捂住宝鸾的嘴。
    宝鸾反应迅速,踹倒石源就往门边跑:“石六郎,你放肆!”
    石源被这么一踹,立马清醒,他捂着不小心磕破的额头,惊魂未定地恳求宝鸾:“公主,臣并非有意,纯属被您吓的,您回来,回来。”
    宝鸾倒也不是怕他,公主府虽然尚未完全属于她,但在府里遇险这种事,肯定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刚才跑开,完全是本能反应。
    给石源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她做什么。
    可她没有回去。
    宝鸾迈出书房,侧身回眸,瓷白无暇的动人面庞,有秋日夕阳细碎的粼粼光斑闪耀眉眼。她清越的声音低低切切,似笑非笑:“石六郎,如今你敢说,你比我聪明?”
    石源踉跄站起来,院里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只余黄昏的余晖。
    他路过梧桐树盛满水的大缸,一个头破血流的狼狈青年映在水中,他停下来看自己,神智恍惚好似被酒灌傻,一个字一个字辨出下巴至锁骨的一排精致小楷——
    竖
    子
    尔
    敢
    第110章
    凉州城大雪覆城之际,正逢年节将至,各家丰厚的节礼如流水般送进武威郡公府。立冬过后,元夫人每天不是忙着清点礼单增减回礼,就是出门吃宴,且今日吃宴明日便要还宴,竟没有一日空闲。
    年下本就繁忙,各种琐事忙得人头昏脑涨,偏偏还要应付不速之客,元夫人烦闷无处诉。
    这位不速之客来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是一位来自草原的部落首领。上一任首领被儿子宰了,儿子当了新首领,第一次出使做客就来了凉州。
    粗鲁蛮横好色无礼的客人无论在哪都不受欢迎,对于这位弑父上位的异族首领,元夫人不耐烦到了极点。若不是必须周到待客,她真想让这人有多远滚多远。
    首领是个年青人,名叫喀什,没当首领的时候,就常年领着手底下的部落勇士四处游击挑衅,当上首领后,更加肆无忌惮,接连吞并打击草原上其他小部落。如今,已成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此人凶猛好斗,此次却为交好而来,所以元夫人再不耐烦,也只能好生相待。
    元夫人向武威郡公抱怨:“好似深山野人,根本不知礼义廉耻,而且总是一身马粪臭气,家中侍女没有一人愿意上前伺候。”
    武威郡公安抚道:“明日便让他去住驿馆。”
    元夫人稍稍欣慰,问:“朝廷真要打仗吗?一个小小的部落首领,能对局势起多大用?”
    西北增军的事,元夫人略知一二,近期可能起战事的消息,武威郡公也有向元夫人透露。至于战事何时开始,是打吐蕃突厥还是西域三十六小国,武威郡公自己都未明了,元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聊胜于无而已。”武威郡公揽过妻子,疲乏困顿打着哈欠:“此人是个墙头草,无利不起早,说不定哪天就变卦了,倒也不必太过重视他。”
    元夫人心安,决定明天不再临时买人入府服侍喀什,备好的礼物也减轻一半。
    翌日是腊日,一大早,武威郡公领着元家子弟到家庙祭祀先祖。正好长安赐下的节礼到,府里只有元夫人在,便由元夫人按品大妆出面接礼谢恩。
    点了礼单一看,受宠若惊。
    武威郡公回府后,元夫人迫不及待将宫里的礼单拿给郡公看,道:“往年腊日赐礼,无非是金银三项,几盒面脂口脂澡豆,原以为今年也一样,哪想到竟这般丰厚,还好多瞄了一眼,不然丢在角落生灰岂不可惜?”
    能得宫中重礼相赐,元夫人自然与有荣焉。
    武威郡公回府半路中就已得知宫中赐重礼的消息,这会子没顾得上看礼单,随口道:“有喜欢的便往你私库登记,不必入公中。”
    元夫人笑道:“早就挑拣完了。”禀退侍女,亲自服侍武威郡公宽衣,屋里没了外人,这才悄声道:“今日吓我一跳,来的竟是礼部侍郎,寻常节礼而已,怎地劳动礼部来人?”
    武威郡公若有所思道:“自然不是为元家的人。”指指北边,又指指南边。
    说起来也是好笑,礼部来人的事,还是喀什跑过来说的,周侍郎此行所为何事,也是喀什点破的。他洋洋得意鼻孔朝天的模样,十分欠揍。
    先时武威郡公还纳闷,好端端地,喀什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为何突然跑来示好,现在全明白了,原来早就被人许了好处。
    “皇后用心良苦。”武威郡公嘲讽,心中生出几分鄙夷,“堂堂一国之母,何必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女郎苦苦相逼?”
    元夫人犹在想指南边作甚指北边又作甚,听到他说皇后,好似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全懂了。
    元夫人不敢置信:“不是说要打仗了?这也太狠心了!”
    难怪要派礼部的人来,礼部周侍郎,天子宠臣,掌外邦之事,和亲可不正是外邦往来之事吗?
    武威郡公冷笑:“天家的事,怎能用狠心二字揣度。夫人有所不知,今日我去见周侍郎,他竟让我从中撮合,我借故推却,他立马拿皇后口谕说事!”
    “这可怎么办?他有皇后口谕,若是不从,回头就能告你一个居心叵测的罪名。”元夫人长吁短叹,越发怜惜宝鸾。
    这是个好孩子,撇开金枝玉叶的身份,观其气度品貌也是万里挑一,陇右的夫人女郎,现在谁不说她好?即使那起子爱搬弄是非的人,私下谈论她,也没有半句难听的话。
    从初来乍到时身负流言蜚语,到如今人人夸人人爱,这样讨人喜欢的本事,一般人还真学不会。更难得的是,她与人往来,从不让人觉得刻意,亲疏尺度恰到好处。
    谁家有这样一个可心人,定是当宝贝般疼爱。元夫人巴不得将人娶回来当儿媳妇,若非宝鸾的公主头衔,早就上门提亲。
    元夫人试探问:“除了通玄,家中还有许多正值婚龄的好儿郎……”
    武威郡公斥道:“夫人糊涂!整个元家加起来,也可怜不起一个公主!她的终身,自有人操心,夫人切莫起无妄之念。既然宫中派出周侍郎,此事已是板上钉钉,即使生出变数,也不能和元家扯上干系。”
    元夫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道:“是妾想岔了。”
    武威郡公道:“劳烦夫人尽快准备一场宴会,届时务必请公主出席。”
    从送出呈情信那天起,宝鸾就在等回应,至少她认为应该有回应,也许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也许是几句冰冷的褒扬。
    可惜等得太久,以至于到后面宝鸾渐渐地忘了。
    就在她快要彻底忘记这件事时,郡公府冰雕宴上出现的异族男人和他身边的周侍郎,重新让她想起那封迟迟未得回应的呈情信。
    隔着形状迥异的冰雕,宝鸾瞄见那个高壮黝黑的异族男人,他似鹰般的眼睛充斥着侵略和戏谑,他在看她,却又不是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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