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的人群中,分开一条道。停在最前方的,是太上皇的仪仗。
    太上皇亲自郊迎三十里,长安日后局势如何,已盖棺论定。
    班哥不慌不忙从銮车中牵出宝鸾,英姿飒爽,神采飞扬:“小善,到家了。”
    第122章
    宝鸾没有回永安宫,她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原本长安没有她的公主府,还没有出宫建府就被赶去凉州的公主,人都不在,有谁记得给她修建府邸?
    就算长安城有那么一两个人挂记她,也没能力在朝廷西伐之时让工部腾出手来修建府邸。
    当这座豪华奢侈精致的府邸摆在眼前时,她便知道,这是班哥的手笔。除了他,没人有这个心且能付诸实践。
    入永安宫问安的时候,圣人特意提起她这座府邸,说工部为修这宅子忙活了半年。宝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开口就是叩谢天恩。圣人意有所指,许是想借此牵出班哥的错处,许是单纯借此表示自己的关爱体贴,反正宝鸾就一个反应——感激感激,多谢多谢。
    宝鸾好几年没见圣人,久别相见乍一看很惊讶,多看几眼后,还是诧异——他多了许多白发,添了许多皱纹,精神面貌也不太好,有种暮年老人踟躇的郁气。
    他的身上已无皇帝二字的余威,这只是个寻常长辈了。
    她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释然。
    圣人的眼神落在宝鸾身上,慈爱的笑容有一瞬间让她错觉自己七八岁时的光景。
    但其实那时也不全是好日子。
    如今这慈爱的眼神里多添了一些别的意味,更令人无法动容。
    圣人问她为何迟迟不回长安,又问她随军途中有什么见闻?
    宝鸾说,自己不回长安是怕圣人怪罪,随军途中所闻所见,和西伐的将士们并无两样。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也不问出什么了。想从她身上撬出一个口子,是不可能的事。
    圣人欲言又止,忽然琉璃水晶帘后传出动静,一直不曾露面的皇后从帘后款款走出,容貌依旧,风度耀耀,未减半分。
    她站在圣人身后,比他更像个皇帝。
    皇后似笑非笑看着宝鸾说:“六皇子看重你,这很好。他这几年辛苦了,你替我们多多照顾他。”
    一个看重一个很好,再来一个辛苦和照顾。这四句话,由皇后口中说出来,要说有好意,傻子都不信。
    搁前几年,宝鸾若听了这样的话,不是憋得眼泪哗哗就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说女郎家就该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吹吹风雨,历经过几次生死之事,再大的事也不算事了。
    宝鸾抬眸对视皇后,因皇后站着,她不得不扬长脖子,这一姿态使得她看上去更加高贵美丽。
    她的皮肤不再如牛奶般白皙,高挑的身形不再如蒲柳般纤弱,当她微敛杏眼时,甚至有几分刺人的锋利。可她仍是人群中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
    宝鸾抑扬顿挫说:“六兄友爱,我这做妹妹的自然有福气。圣人娘娘教导得好,六兄才能取得如今的成就。他前阵子还对我说呢,父母在不远游,这几年一直在边疆,疏于为人子女的义务,如今回来长安,往后一定日日奉孝圣人娘娘膝下。”
    语气是恭敬的,话也是好话,但其中意味如何,就只能听的人能体会了。
    圣人和皇后目前最不想看到的人是谁?是班哥。
    这个儿子已经和他们彻底撕破脸皮,估计多看几眼都能气吐血。真要日日被这个儿子献孝心,也不知道谁先呕死谁。
    皇后仍是一副笑脸融融的样子,眼底已是怒气汹涌。
    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不曾被她放在眼里的女郎。四年的边疆生活,没有磨灭这份美貌和生机。过去那个永远在她面前垂眸听话的小女孩儿,已经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浑身是刺的女郎彻底替代。
    四目相接,没有畏惧,没有胆怯。仿佛她们已是可以平等相视的两个人。这份随意和镇静,更令人恼火。皇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重新退回到帘后。
    宝鸾的目光随即收回,没有追看皇后去了哪。她继续和圣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话家常,仿佛皇后从未在此出现过。
    出了宫,宝鸾身心舒畅。如果说进宫前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那么这趟进宫后,她就彻底放轻松了。圣人和皇后的虚张声势,以及皇后恼怒至极却还是退到帘后,恰恰证明了班哥前几日所言非虚。难怪他对她说,以后不必在意永安宫的任何人。
    权力的更替往往是惊涛骇浪却又无声无息。
    西伐后,太上皇和班哥的声势几乎到达顶峰。在这场棋盘上。最终只剩下祖孙两个对弈人。
    班哥是太上皇一手捧起来的。而太上皇已经老了,再多的仙药,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挽回日薄西山的寿命。
    班哥所立的是开国以来第二件件奇功。第一件奇功是太上皇当年征高丽,而这第二件比之第一件,更能称得上功在千秋。
    有功自然等论赏,可他已经升无可升。再往前升,那便是皇太子。代天子祭天劳军后,班哥回城第一件事,便是去太极宫问安。
    等他从宫里出来,立皇太子的风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晋王请修功德簿,严明自己不敢贪天之功,此番扫荡吐蕃,清除边疆乃太上皇高瞻远瞩,退敌有策。加上臣工们齐心协力,将士们并肩作战,才有今日这番百年内之大安。
    此言一经传出,群臣交口称赞。太上皇更是满意至极,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下。他本就是对权力极为贪恋的君王,除了权力从未将别的什么放在心上。对待后宫嫔妃也好,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也好,份量还不如他库里收藏的一把弓箭。
    在太上皇眼里,班哥原也如一只小猫小狗。因一只小猫小狗爆发出如雄狮猛虎般的潜力,为他所用且又知情知趣,便多了几分怜爱。可这小猫小狗让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比对得他现在如今衰老的事实,所以又有几分幽怨。
    老人最易多心多疑,尤其他还是一位霸道的君王。当他老了,这份疑心,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只看看圣人这几年两鬓添的白发便知道了。
    班哥交了兵权,又辞了封赏,落在太上皇眼里,他便变成了最贴心的孙子。
    太上皇畏老也知老,所以他没再奢望像从前控制自己的亲生儿子们那样彻底掌控这个孙子。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肯在他面前服软,那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他不在意,也在意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当皇后有一天在他面前说起,当初和班哥调换抱养的那个公主。他想起了过去的一些旧事,神情罕见的变得诡异起来。
    问皇后:“前几日封的镇国公主,是不是她?”
    太上皇当然知道镇国公主封的是哪一位,这话问出来不过是个引子。果然皇后立马说:“就是她。这孩子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陛下何不见见她?说起来她也是有大功劳的人。”
    太上皇道:“种树治沙随军千里,算起来确实是有几件功劳。”
    皇后便立马让人去请公主,并不多留,略坐坐便走了。
    等宝鸾到了太极宫,太上皇身边近身伺候的中官前来引路。
    这位中官说起来也算个人物,圣人身边的元不才还得唤他一声师父。他早年随太上皇征高丽瘸了一条腿,本早该还乡养老,如今却还是稳稳掌着大太监的位置,其能力心机可见一斑。
    对这这样的老狐狸,宝鸾没什么能卖弄的,本来还想打听两句,见是他来引路,话也就省了。
    太上皇并不在殿中,宝鸾静坐了一会儿。见太上皇急召她却又不见她,心里渐渐沉了下来。
    约过了半个时辰,中官端来一个漆盘,盘中一个青铜酒爵。传太上皇口谕:“镇国公主,于国有功,特赐酒一杯。”
    宝鸾面上挂着高兴的笑容,心底已经悬若古井。她下意识觉得这酒有问题,十分不想喝,便问中官:“这酒能不能留着回去慢慢品尝。”
    中官道:“赏赐之酒,不宜久留,公主还是现在喝了吧。”
    确定了,这酒肯定有问题。宝鸾眼睛左右瞄了瞄,见周围没有其他人盯梢,立刻端起酒杯,用袖子挡着,一饮而尽。
    幸好今天穿的是偏厚偏大的宽袖,一杯酒倒进去,倒也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但中官是多么精明的人,他一眼便知公主玩的什么花样。不多久,中官又端上一杯酒,请宝鸾再饮。
    宝鸾再好的性子,这下也忍不下去了。
    中官说:“公主放心,这酒里没毒。只要喝了这杯,往后公主便可长长久久地跟在六皇子身边,再无后患之忧。”
    这酒不是毒酒却比毒酒更毒。摆到她面前来,本身便是种羞辱。
    什么叫长长久久地跟在那个人身边?什么叫再无后患之忧?
    呸!
    宝鸾火光大冒,她这几年脾气暴躁了不少,平时还能装装样子。被皇后和圣人拿话刺刺两句,假装听不懂也就算了,但今天这事儿不是她装听不懂就能过去的事儿。
    这酒她肯定是不会喝的,想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就是伸头一刀,真要没命,她死了都要托梦班哥让人给她陪葬!
    宝鸾跳起来,一掌打翻酒杯,提裙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踢翻几个香炉,砸碎几个花瓶。
    小黄门和宫女在身后追,追了一会儿追不上也就停下了,喘着气回去请罪,说公主跑得没影了。
    中官并未急着回去复命,一个个问话,问了近半个时辰,约莫着公主这会子应该出了宫,这才回去将话转述给太上皇。
    太上皇面上不见喜怒,中官试探道:“晋王殿下年少慕艾,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没事儿了。”
    太上皇意味深长笑一笑:“和他不相干。”闭眼养神,意味阑珊,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致:“这女郎倒是胆大,竟敢抗旨,还砸坏朕好些爱物。算了,今日这事就罢了。”
    宝鸾惊魂未定,回到公主府恰好班哥来见她。
    她一见他,好似乳燕投林,一头扎过去,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他,断断续续将今日在太极宫遇到的事说出来。
    班哥听到一半,就明白太上皇今日的举动只为捉弄人,如果真想对宝鸾做什么,今日她也跑不出太极宫。
    其实就算太上皇真要做什么,也无需担心,他早有成算。
    看她哭得可怜,抱着他紧紧依偎,似要攀在他身上永远不下去,班哥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
    抚着她的后背,口是心非道:“好小善,别怕啊。”
    第123章
    宝鸾一夜未曾好眠, 第二日睡到晌午时分才起。眼睛又红又肿,好似一对粉桃,全是昨日哭啕啕矣焉哉结出的恶果。
    她对镜自照,见自己一张粉面上两颗桃子,好不可怜。不瞧还好,一瞧又气又羞愤,更平添三分委屈。
    如昨日那般簌簌落泪,近半年内未有过。在外生死危急之际,也不曾这样哭过,才回长安没多久,便被逼得大哭了一场,怎地不委屈。
    于是饭吃不下,门拢着不见人,反正就是不爽快。
    府里伺候的奴仆,急得好似热锅蚂蚁。公主身边一点小事儿,落到他们身上就成了天大的事儿。当即一商量,由新上任的长史前去官衙寻晋王。
    班哥昨晚被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哄得宝鸾止泪入眠。
    彻夜哄人原是苦差事,因他乐在其中,所以苦也就变成了甜。
    听得人来报,说宝鸾在府内不吃饭,关屋里不出来,那还了得?正好午食沐风,顾不上吃饭,当即丢下厚厚的待批公文,打马就往公主府赶。
    宝鸾在床上躺着,听到外间有人来了。也不出声,也不应答。班哥蛮力推门而入,撩开帷幔,只见窈窕一个倩影卧于榻上,一动不动,两眼紧闭,毫无声息。
    他吓一跳,上前就将人搂起来:“小善,可是病了?”
    宝鸾被他摇晃着,慢悠悠睁开眼。嫌弃地瞄他一眼,有力无气说:“你这么大力道,我没病都被你晃出病了。”
    班哥听她还有闲趣揶揄自己,心中大石落定,一边不放心查看她脸色,一边将她从床上扶起。弯腰替她套袜穿鞋。
    唤人上膳,因着之后还要去官衙处理公文,便自己先吃起来。待他吃完了,宝鸾还是一口未动。
    他把人都打发出去,将她抱到膝上。好似服侍老态龙钟的贵人,动作轻,声音柔——外人见了都得说他奴才命,任打任骂任使唤。现今好歹也是一人之下的地位,竟还乐得做低三下四哄人进食的事。
    他心里享受,无人能知。昨天被折腾了一夜,今早到了官衙,仍回味无穷。这会子被宝鸾一口咬在臂膀上,咬出血来,反而兴致勃勃地捞起袖子,将另一只手伸到她嘴边。
    “不吃饭,想吃人肉?割给你便是。”
    宝鸾磨牙泄愤倒不是真的想吃他肉,谁让他自己眼巴巴地又到自己面前来求折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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