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都没有说,却愣是吸引了周围所有同情的目光。
    而将她“害”成这样的银朱,自是万恶之源,受尽白眼。
    元曦作为她的主子,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甚至被怨怪得更盛。
    “嘿你真是……”
    银朱气不打一处来,但见她一点点通红的眼圈,又不敢再说下去,唯恐她真哭出来,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还真是闻所未闻。
    元曦也沉了脸色。
    倘若章明樱也跟她两个妹妹一般,她还知道该怎么对付,偏偏却是这样的。软的不行,硬的更来不了,还真有点难办……
    却在这时,后头有人大步流星踱步过来,朗声道:“郡主不过是好心提醒章姑娘一句,章姑娘何必携弱报复呢?”
    话音落定,他人也刚好行至元曦身边,同她保持一定距离,却又不偏不倚,刚好将她从章明樱的视野里隔开。玄衣飞扬,蟒纹昭彰,不是连瑾又是谁?
    元曦颇为意外,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后来一想,建德帝的千秋节虽过去了,但两国还要商量如何进一步互市。连瑾乃是南缙派来的使臣,这几日常往宫里头跑,也情有可原。
    章明樱没见过连瑾,但从他身上的气质就能判断出,他身份绝非凡俗。
    横竖男人都是一个德行,见不得女子示弱。只诧异了片刻,她便重新调整好情绪,掐着声儿细细地道:“公子误会了,郡主是太子殿下的掌上明珠,明樱哪里敢报复?不过是在同郡主道歉,告诉郡主,明樱并非觊觎那顶软轿。而今引起这么大的误会,明樱真是罪该万死……”
    她犹自喋喋个没完,声音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气绝而亡。
    周围人心肝都快被揉碎,连瑾却是不耐烦地皱了眉,“说够了吗?
    “一句话就能掰扯清楚的事,作何颠来倒去重复这么多遍?得亏你是女子,不用上战场,若是本王麾下,敢这么回话,耽误了军机,十条命都不够你丢的!”
    说罢,连瑾便懒怠再搭理她,抓起元曦的手腕就往门内走,脚步急切得,像在躲什么瘟神,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
    徒留章明樱一人,在落日中兀自惨白了脸色。
    *
    进了顺贞门,就是宫里的御花园。
    连瑾是少年心性,以前在南缙行事张狂惯了,即便来了北颐,也不知道收敛。
    眼下心里还裹着气,他就更是什么也顾不上,拉着人便一直往里走。路过的宫人内侍瞠目结舌,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也没觉察,直到元曦焦急地去掰他的手,他才醒过神,慌忙松开。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连瑾不住道歉,平日趾高气扬、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这会子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皱着眉毛,捏着手,鼻尖急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见元曦的手腕起了一层红,他不禁咬牙,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对她道:“这只手现在是你的了,要砍要剁都随便你。”顿了片刻,声音变小,细如蚊蚋,“只要你别生我气……”
    元曦震住,一代少年将军,南缙的战神,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把自己舞刀弄剑的手给她了?
    少年没回答,可眼底的炽烈和纯粹却已然说明一切。
    元曦承受不住,霎着眼睫躲开,想起那晚猎宫发生的事,忽然茅塞顿开,“王爷可是在为那天猎宫的事愧疚,所以才这么急于向我道歉?”
    少年被戳中心事,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红,却又擅自将它怪罪于今日的夕阳太火热,只清了清嗓子,道:“那晚是我鲁莽,唐突了郡主,理当向郡主赔罪。郡主脚上的扭伤是我害的,现在我赔你一条胳膊,合情合理。”
    怎么就合情合理了?
    元曦忍不住想笑,但也感慨于他这份少年的坦荡,倘若某人也能有这份坦荡,他们之间应当也会容易许多吧?
    轻声一叹,元曦道:“那晚之事,是我误会王爷了。您好心好意来寻我,其实并非想威胁我,而是想提醒我当心恒王和禹王吧?”
    连瑾咳嗽一声,没回答,却是默认了。
    元曦笑,又道:“还有上次寿宴,也是王爷主动请缨,帮忙打探恒王和禹王的情报。否则光凭殿下一人,只怕很难这般轻松地击溃他们。”
    连瑾挑了下眉梢。
    凭卫旸的脾气,定是不会将这些告诉她的。仅靠自己的一点观察,就能把事情始末都推演个七七八八,不愧是她啊,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姑娘强了不知多少。
    “王爷的大恩大德,曦和无以为报,还请千万受了这一礼。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曦和定结草衔环,全力相报。”元曦边说边曲起双膝,行了个万福。
    时已至五月,微风燥热,虫鸣喧嚣。
    小姑娘也换上了薄衫,纤纤的身段立在初夏暮风中,清雅也怡然,像一株娉婷待放的芙蕖,就开在他心上。
    又那么一瞬,连瑾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呆呆里在斜阳中。满肚子话语哽在舌尖,随着她身上似有如无的芬芳,化作喉中一阵紧张的吞咽,久久不能回神。
    而不远处的一座八角凉亭中,也有一人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手里的玉杯。
    风从指尖流淌而过,点点齑粉在落日中闪烁,直连绵成一片朦胧白烟。
    第33章 九更
    是夜风清月朗, 星河倒灌入太液池中,宛如被洗过一般。岸边一株上百年的石榴树,树冠参天。而今正值花期,朵朵殷红满夏池, 给夜色中的临岸水面染上一片旖旎, 美不胜收。
    画舫横于其间, 仿佛游于画中。
    元曦坐在画舫的小窗边, 眺望渡口前的林荫小道。见有人影过来, 她立马直起脖子去瞧,但见只是两个小内侍在给沿岸的石亭子上灯,她又枯了眉头, 重新趴回小窗上。
    说好了今天夜里陪她一起游湖, 怎的天都黑成这样了,人还没有过来?菜都准备好了,一大桌子呢!眼下全没了热乎气儿。
    有几样还是她自己亲自下厨做的……
    元曦撅起嘴,指尖摩挲着今日新买的两块翠月珏,轻声叹息。
    许是又叫什么突发之事绊住脚了吧?过去也不是没有过。
    卫旸是太子, 是天下人的储君,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围着她转。可,即便真有什么事, 为何不打发人过来知会她一声, 就这么让她在这儿干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到底想干嘛?
    她烦躁地将翠月珏往旁边的软垫上一丢, 不想要了。但也仅是片刻, 她就又叹了口气, 灰溜溜地把玉给捡回来,小心翼翼地拿帕子擦抚,吹去缝隙里浮灰。
    阴云从远处飘来,遮星蔽月,晕乎乎的月亮光芒幽暗。那块翠玉遥遥映着月光,也在她掌心漾起水一样的碧光,触及微凉。
    元曦不受控地便想起晚间回宫,遇上章明樱的事。
    卫旸恨章家,大家都知道,而章明樱又是章家的人,照理说,她不应该担心的。
    可是太巧了……
    刚好就是今天,章明樱进宫了。不知谁召见的,也不知是进宫作甚。只是她来了之后,卫旸就放了她鸽子,连一个敷衍的解释也没有,叫她如何不多想?
    明明前两日还抱着她,让她贴着他胸口,听他的心跳,说永远--------------?璍不会离开她,而今却……
    元曦不由收紧五指,冷玉膈在掌心,如鱼刺梗在喉中,叫她郁愤不得舒。
    窃蓝忧心忡忡地问:“郡主要不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么饿下去,身子如何消受得了?”
    元曦却是无甚胃口,摇摇头,靠着舫壁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五月的天,夏天初初诞生,风里已带起几分燥热,入了夜也不见消。
    好在画舫里置了冰鉴,热风入窗,很快便被抹去暑意。
    元曦今日出宫回宫的,一直忙活到现在,本就有些困倦,现在又叫这惠风吹着,不消多久,眼皮便开始打架。
    起初,她还掐着自己的脸颊,不想就这么睡过去,可临了还是抵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困意。
    大约是今夜的风实在太过喧嚣,连带着她的梦境也变得飘摇。
    梦里头,她似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刚和卫旸刚从野狼谷逃脱不久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山风宜人,鹧鸪阵阵。连过往的风都温柔似水,吹拂到人脸上,宛如最轻薄的纱,惬意又舒爽。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江南采莲女缠绵悱恻的轻歌。
    元曦站在风荷摇曳的湖水边,听见卫旸的声音。她转头,初夏的赤日逆照在她眉眼上,玛瑙一般通红的颜色,像那日野狼谷里怒放的海棠,她不由眯起眼。
    卫旸就站在那片异样鲜红的光芒正中,原本那身破烂的衣衫悉数换下,成了织金绣团龙的锦袍,清贵威仪。
    而她赤脚站在湖水中,小腿上溅满了泥点,裙子下面还粘着草屑。
    同一幅画面,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可他却仿佛不在意,穿着那身锦衣华服,慢慢朝她走来,帮她将水中、她手滑不慎掉落的菡萏一枝一枝捞起来。凤眼里含着淡淡的笑,好看得像一幅画,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然下一刻,她正要伸手之时,少年却突然转身,径直向着岸边一个红衣姑娘走去。
    元曦胸口一阵刀绞般地疼,即便是在梦中,疼痛额如此清晰,深刻。连不甘心,提着裙子拼命朝他跑去的模样,也同现实中如出一辙。
    可最后,她也只能被湖底的淤泥死死咬住双脚,动弹不得。用尽全身力气去呼喊他的名字,他也听不见,甚至都不曾回头看她,只微笑着朝岸边的姑娘走去,将元曦好不容易采来的花,都尽数捧给她。
    一朵也没给元曦留下……
    “卫旸……”
    她不由呜咽出声,却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酸涩漫上心头,眼眶里装不下,便顺着脸颊滑落。
    恍惚间,旁边似有人过来,在她面前颤了颤身,慢慢蹲下,抬手将她脸上的泪珠一颗一颗擦去。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世间最脆弱的琉璃,稍一用力便会破碎。
    元曦本能地向着那片温柔靠去,那人指尖微颤,往后缩躲。五指缓缓收拢,紧攥成拳,像是在用尽全力隐忍着什么,拳头轻颤,手背都凸起了青筋。然在看见她眉心皱起的疙瘩的一瞬间,所有费尽力气的挣扎,就都像苟延残喘的破屋,“哗”地一声轰然倒塌。
    幽幽一声叹息回荡在溶溶月色中,他还是伸出手,将她抱入怀中。
    *
    翌日晴光方好,长空飞鸟横渡,云絮像是柔软的浪涛,一簇簇流涌起伏。
    铜雀台到处都挂着铜铃,清风挤进支摘窗,小铜舌便跟着左右摇摆,击出一串细碎而连绵的轻响。
    元曦就是在这片铜铃声中醒来的,昨日的衣裳已经换下,就齐整地叠成方块,放在她枕头边。上头压着一块天水碧色的玉佩,正是她昨日特特去玉瑜斋淘过来的。
    她不禁疑惑,出声叫来银朱,问她:“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是太子殿下将您抱回来的?”银朱一面伺候她梳洗,一面老实回答,“殿下昨日在书房一直耗到后半夜,才抽出空,到画舫看您。您睡得沉,殿下就没叫醒您。”
    元曦却更加奇怪了,“所以他昨夜到底在忙什么?千秋节已经过去,皇后恒王一-党-也日渐衰微,朝中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忙到这么晚?”
    停顿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咬着唇瓣纠结了会儿,才开口问:“他来的时候,身边可有跟着什么人?”
    银朱不知道她在问谁,皱眉回想了会儿,只道:“除了东宫那几个熟面孔,也没别人。”
    元曦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也没完全放下心来。
    到底是莫名其妙被放了鸽子,换成谁心里都不会好受。一整日,元曦都待在铜雀台,等卫旸给她一个解释,然卫旸却接连几天都不曾在她眼前露过面。连去翠湄居用膳,都不再和她一块儿。
    从猎宫回来后就恨不能直接搬进铜雀台的人,这会儿子却似有意躲着她一般。
    为什么?
    元曦百思不得其解,索性直接去问他。
    可过去从来不对她封闭的书房,这一回却偏偏将她拦在外头,还是贺延年亲自把的门,“殿下今日出宫,上京郊大营巡视去了,并不在书房之中,郡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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