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四年,夏四月。
    距离那场波及大半个帝国的黄巾起义已经过去三个年头,虽然各地仍然是盗贼蜂起、烽火不断,但对于汉帝国这个享国近两百年的老大帝国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太平时光了。
    就像许多病入膏肓的老年人一样,在寿终正寝之前总有一些回光返照的反应。开春以来,平息了战火的中原腹地又碰上了风调雨顺的好年头,荒芜已久的田地里逐渐多了许多忙碌的身影。
    少了令人心悸的天灾人祸,平民黔首的日子似乎也好过一些,看着金灿灿的小麦长势一片大好,想着再过不了多久能够将那金灿灿的麦子收入自家的麻袋里,终日辛苦劳作的农户、田奴脸上渐渐也洋溢出久违的欢欣。虽然每年都少不了面临官府的苛捐杂税、地方豪强的巧取豪夺,但是这种勉强能够过活的日子对于还在饱受战火之苦的边郡地区来说,已经不啻于是天堂般的存在了。
    随着汉帝国的国力日衰,昔时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的西域地区早已被放弃,而凉州的武威、金城、酒泉各郡成为了帝国西边重要的防线。可惜随着边境地区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曾经对汉帝国俯首帖耳的鲜卑、乌桓、匈奴、羌人部落也开始不断叛乱,凉州、并州、幽州这条自西向东绵延数千里的帝国边境线已经是千疮百孔,而近年来愈演愈烈的羌乱更是成为了汉帝国的心腹大患。
    凉州允吾城,金城郡的郡治所在。
    往日里号称固若金汤的汉家城池却已经换了主人。这座西北的坚城自中平元年的羌乱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在汉军、羌人、叛军之间多次易手,最终落到了金城韩家的手中,虽然春风带来了丝丝的暖意,但允吾城外还是一片萧索,显现出与春意相违的衰落感。
    就在夕阳西斜时分,城外北边的郑伯津,一行车马刚刚渡过了湟水。在码头的栈桥上将卸下来的货物重新装上车后,整束完毕的车队又开始向北面进发。
    去年已经及冠的阎行此刻携弓跨马,头上没有戴冠,只是裹着青帻,身上穿着便于骑射的袴、褶,策马跟在车队的后面。他身材本就魁梧,再加上座下也是良驹,虽然身处众人之中,却隐隐显出与众不同的精神气。
    此刻他在马上静静看着车声辘辘的一行人马,心中的思潮开始涌动。
    重生在这汉末也有数年的时间了,阎行早过了初临汉末的那股兴奋劲,相反的,近年来烽烟四起的凉州战事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这里羌胡、叛军、官兵、地方豪强的势力错综复杂,而被后世熟知的魏蜀吴三家势力现在连萌芽都还没有完全长成,所谓的先知在这种乱局下根本无从发挥。
    阎行至今还记得中平元年兵事告急时,在城破之际阎行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一日三惊,惶惶不可终日。
    幸好阎家在允吾还算得上是一方豪强,虽然在战乱中也损失了一些浮财,但至少还能够依托坞堡,聚集族人自保,没有像那些寻常黔首一样落得个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的境地。
    可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刚刚避得了外敌的入侵,自家坞堡内部相斗的迹象却已成燎原之势。
    原来阎行这一枝是大房,自家的父亲阎舜身为族长,本着“唯强是依”的原则依附当下的金城韩家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自家的三叔阎历却明显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更不愿屈居在自己的父亲之下,为了提高自己在族中的话事权,前不久还撺掇了族里的几个主事一起借着族中春祭的机会在族人面前闹了一番。虽然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但父亲迫于压力,还是被分了不少权力出去。
    比如这一次阎家暗中和羌人交易就是在那一次闹事中父亲因为压不住三叔,被迫同意由三叔牵头负责的。
    本来依阎行的想法,乱世之中能够多结交一方势力自然是好的,但是考虑到自家三叔的脾性,必需防止有心怀不轨之徒引狼入室,所以临行之际,他也主动请缨带队帮忙护卫一行的车队。
    对于阎行这个过来监视自己的侄子,三叔阎历自然不会欢迎,一路上摆着叔父的架子也没有给阎行好脸色看,自己带着亲信扈从走在车队前头,把阎行和随行同来的五十骑从吊在后面。
    好在阎行对这一切倒是早有预料,就像没事人一样跟着车队并和底下的人打成一片。
    远处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将低头沉思的阎行从思潮中扯了回来,还没等他抬头看清来人,身边的骑从已经指着远处飞驰而来的骑士对阎行说道。
    “少君,阿陵回来了!”
    来人纵马飞驰而来,也不放慢马速,马上几个起伏之间就已经冲到阎行等人三丈开外。这个时候来人大喝一声,手上用劲勒紧缰绳,座下马也心有灵犀地前蹄扬起,人立嘶鸣,人马又向前突进了几尺就稳稳停了下来,再看马上的人,神情自若,正笑盈盈地看着诸人。
    “好马术!”在场看到这一幕的人纷纷喝起彩来,西州的男儿最喜好马和烈酒,甚至少年、妇女都是善于骑乘的,但是像来人露的这一手人马合一、疾驰骤停的马术,骑过马的都知道不是技高胆大的好骑手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来人脸盘瘦削,棱角分明,身躯伏在马上,长臂紧握着缰绳。不是甘陵还能是谁?
    甘陵的炫技又引起阎行的回忆,来到汉末的他因为先知先觉,虽然无法对周遭的生存环境做出改变,但是却改变了自己以往的性格并开始折节下士、屈己待人。这个甘陵原来是允吾城里有名的轻侠少年,因为骑射出众而称雄县里,带着一众轻侠、恶少年纵横里闾。
    阎行听闻他的名声,刻意前往拜访、折节下交,先是用赛马取胜打压了他的傲气,随后又赠送良驹以结其心,花了一番心思才将他招揽过来,并且平日里和他以兄弟相称,一切以宾客之礼相待。而阎行此刻身边的骑从就有不少轻侠少年,也都是这些年陆续被他以各种方式招揽过来的。
    回过神,看到甘陵还在诸人面前卖弄马术,阎行笑骂道:“好小子,叫你去前面探路,许久不回,回来不先说情况,倒在我面前卖弄起来了!”
    说完扬起马鞭作势要过去打,不过却是高高举起又放了下来,反手将挂在马鞍边的水囊丢了过去。
    对面的甘陵眼疾手快,长臂往前一探,五爪像铁钩一样牢牢将水囊抓在手里,也不客气直接先拔开木塞往嘴里灌了几口,摇头晃脑连叫了几声痛快,逗得身边的人大笑。
    等水喝完,甘陵拨转马头靠了过来,和阎行并辔齐行。他笑嘻嘻地对阎行说道:“大兄,前面再过十里有处一处亭舍,许是遭了兵灾,已经荒废了些时日,今晚我们正好可以在那里歇息一夜,我刚打了几只野味,今晚我等正好可以解解馋!”
    “那三叔那边——”
    “也是这个意思,他手下那些人早嚷嚷着找地方歇息了!”甘陵挥了挥马鞭,略带不屑。
    望着甘陵因纵马奔驰而汗涔涔的前额,阎行笑了笑。
    “那好,正巧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一下!”
    新月如钩,月光像潮水一样洒在了人声嘈杂的亭舍上,留下一道长长斜影。
    亭舍分为前庭和后院,车队一行人马众多,光牛车和马车加在一起就有五十辆之多,亭舍自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马,所以车夫和部分扈从留在外面扎起了帐篷看守货物、马匹车辆。只有阎历、阎行一些人才住进了亭舍里。
    阎历的亲信早早就占了后院的屋子,并且除了阎历自己占了一间干净的房子外,后院其他的房间也都分配给了他手下的亲信,显然,又是想给阎行脸色看。不过阎行似乎也没打算计较这些事,进了亭舍就和甘陵等人在前庭几间破旧的房子安顿下来。
    亭舍外的车夫、扈从入夜后陆陆续续搭好帐篷,给拉车的牛和马匹喂了草料,也三三两两围坐在篝火前开始进食。他们分到的口粮都是些麦饼、胡饼类的干粮,只有零星几个人拿出来些自家妻儿做的肉酱或者菜酱伴着吃食,引得周边的人顿时口水直。
    周围人中有熟悉一点的,已经厚着脸皮开始讨要,其中一个嘴边还沾着肉酱的年轻车夫顿时急红了脸,面对同伴探过来的身子,急着护住自家的肉酱,边推搡边含糊喊道:
    “刘三你这个家伙,想吃酱自个找你家婆娘去!”顿时引得其他人大笑。
    就在众人哄笑的时候,亭内一个粗壮的扈从走了出来,站到亭前的台阶上,扯着大嗓门叫喊。
    “君子打了些野味,怜惜大伙辛苦了一天,现在已经令人熬成羹汤,每人都可以进来分一碗,大伙可以分批列队进来了!”
    众人一听,欢呼着跃起。也不顾那些许的肉酱了,抢着先进去亭内,不过在门前两个持刀扈从的震慑下,又齐齐收住了脚步,重新排成什伍的队列分批入亭。
    原来阎行在看到亭外诸人食物稀少后,再想到当下正处春夏之交,夜里起风,住在外边的人不免饥寒交困。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将甘陵等人打到的几只野味都拿出来炖成热羹汤,并令人将亭外诸人喊进来一起共享。
    所以等那些车夫、扈从进到亭内前庭,看到阎行面前也和他们一样摆着两块麦饼、一碗羹汤时,无不感激,纷纷称颂阎行的待下宽厚,慷慨仁义。
    前院人一多,就热闹嘈杂起来。阎历的亲信看到后连忙跑回后院汇报,引得阎历匆忙赶出来巡视。当他看到了这一幕后,顿时黑了脸,低声骂着竖子小儿、假仁假义之类的话语,可他又吝惜将所带的肉脯蜜浆分给众人,只好悻悻地又转回后院去。
    阎行从阎历一出来就瞥见他黑着脸,却假装没有看到,自顾做着自己的事。自家三叔的脾性这些年他也摸得七七八八,野心勃勃又刻薄寡恩,绝不是个做大事的主,之前听信身边那帮亲信的挑唆,一路上尽给自己脸色看,现在这样做顺带着能让他恼怒也是好的,就让他到后院和自己的亲信喝闷酒去吧。
    自己解决了手下吃食的问题后,剩下的就是入夜巡视诸事了。
    于是阎行在将最后一口粗糙的麦饼咽入肚中后,拍了拍甘陵的肩膀,他身边的人会意,纷纷起身鱼贯走出亭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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