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来到了城东之地后,张济没有急于察看城墙,而是驻马高处俯瞰了这一地带的走势地形,又观察了引入护城河的水流流向之后,这才笃定那名俘虏所言的,建在这一段的城墙,在地势上确实是要比西、南两面低矮。
    张济看完了地势,看了看城头上稀疏的旗帜,想了想,还是决定在城头弓矢射程之外,再靠近城墙一些,仔细观察这一面城墙的城防工事。
    于是,诸多骑兵又策马护着张济往城墙方向慢慢走去,警惕着城墙上守卒的动静。
    从夯土筑就的墙体上,确实可以看出新旧不同的两种痕迹。可以确认,那些修补过的地方,应该就是上一次破城时被攻破、摧毁的。
    而城垣上的女墙开设的垛口、射孔也没有像西、南两面那么密集,这也意味着,守卒在防守时能够射出箭矢也不如西、南两面密集。
    总体而言,这一段东面的城墙确实如俘虏而言,城防工事是相对薄弱的。
    张济将那名俘虏带在身边,顺着俘虏的描述观察着这一段的城防工事,不时地出言询问。
    “这面城墙既然没有修筑瓮城,那可有布置抛石机这类的守城器械?”
    “没有。”
    听了俘虏的回话,张济微微点了点头,策马继续沿着护城河观察,当他看到这面城墙还修有突出墙体的墩台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再次发问道:
    “此处既然修有台城,当真没有布设守城的抛石机、大弩么?”
    那一日激烈的攻守战中,城头守卒操持抛石机、守城大弩摧毁郭汜大军的攻城器械,给张济留下了深刻影响,他依旧记得,那些大弩巨箭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墩台中发射出来的。
    “小人决不敢妄言,小人之前在城中登墙时,此段城墙绝无抛石机、大弩布设,河东一向无东面之忧,这段城墙上门楼只有一层,角楼也只修了两座,可见小人所言非虚,此处绝非城中守备之要。”
    看着城头上那低矮的门楼,还有两座遥遥相对、形单影只的角楼,张济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口头上不置可否,只是心中还是不放松。
    骑队自南向北,沿着东面城墙走势,保持在城墙弓矢射程外的安全距离,继续向前。
    眼看着就要看完大段城墙,张济松懈之余,突然瞥眼看到了其中一座角楼上有令旗挥动,他心中莫名一紧,回头又看了看刚刚看过那段城墙,其中一座墩台上的令旗也一闪而没,似乎在自己刚刚不经意之间就已经完成了某种应旗的信号。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刹那之间,也跟着袭上了张济的心头。
    只是放眼看去,城头上的少量守卒并不见动作,也无金鼓之声作响,丝毫不像是城中有要出城袭击自己这队游骑的行迹。
    想必在这个时候,就算再给安邑守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城袭击自己。
    张济想到安邑的现实状况,不禁在心中自嘲了一下。
    自己今日这又是怎么了,难得出现了一个破城的机会,竟然又变得畏畏缩缩了。
    张济自嘲过后,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边。
    这个河东俘虏虽然只是小卒,可提供的这桩城防守备内情,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自己接下来能不能破城,还要看这情报的属实程度了。
    想到这里,张济稍稍露出了笑容,想要好言勉慰这个给自己带来情报的俘虏几句,只是话到了嘴边,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瞬间变了颜色,盯着俘虏喝问道:
    “你可知这城中守卒所操持的大弩,能射多少步?”
    ···
    午后某一时刻,在营帐中的张绣,心头莫名其妙感到了一阵悸动。
    这是一种毫无征兆的病状,霎那之间,张绣似乎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连同呼吸都要停顿下来。
    可是在那一瞬间过后,张绣又重新恢复过来,除了头脑有些沉重外,连刚刚要停顿下来的心跳都又变得正常起来。
    反应过来的张绣很是诧异,他用力地甩动了一下脑袋,想要印证刚刚发生了什么,可事实告诉他,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绣呼吸了一下,很快就将刚刚这种奇异状况抛诸脑后,他长年习武,又正当壮年,身体强壮,勇冠军中,不可能会得了什么怪病。
    多半是自己被这些天,久攻不下、顿兵城下的困境给闹的。
    若是按照自己的打法,全军直驱安邑,不绕道去攻打解县、猗氏耗费时日,早就拿下了安邑。
    兵贵神速,自己兵临城下之日,安邑城中哪里来得及布设飞石、大弩、壕沟、火墙等诸多武备,又哪里会出现如今急切之间攻不下安邑城的现状。
    可惜这些话,寄人篱下的张绣也只能够烂在心中。
    张绣吐了一口浊气,就起身迈步,掀开了帷幕,走出到了帐外。
    举目望去,营中相比兵临城下之初,有了不小的变化。因为这几日屡屡攻打安邑失败,军中士卒最初的那股锐气已经渐渐变成了戾气。
    军营中,士卒暴戾的情绪在慢慢蔓延,肮脏的排泄物、污秽的咒骂声、士卒身上的恶臭味、盔甲中的虮虱,已经愈发常见,而张绣知道,这一些事物,在不可避免地瓦解大军的士气。
    要么撤退,要么打一场大胜仗,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张绣看着军营中的情况,在心里默念道,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是后者,这才能够符合自己和叔父的意愿,只是很快,张绣就没有这个心思思考这一件事情了。
    张济的亲兵护卫,面色惨白地跑来禀告张绣,自家的叔父在查看窥伺安邑城防的时候,被城墙墩台中的守城大弩击中了。
    张绣第一反应,就是这名亲兵在胡言乱语,攻城这么多天,自己从来就没有见过城头守卒,使用守城大弩,轰击过远距离的士卒或者器械。城头的守卒都是等到云梯车、井阑这些攻城器械过河靠近之后,才会激发巨箭,摧毁楼橹的。
    就算真的使用大弩射击人马,可方位、角度、距离、准头这诸多因素影响的罕事,怎么可能会恰恰好就发生在自家的叔父身上呢。
    张绣不信!
    可当他快步走入张济帐中,看到血染衣甲、已经断了气息的叔父之后,他也不得不信了。
    张绣难以接受,他目眦尽裂,强忍着情绪厉声质问张济身边的亲兵,听着救回张济的亲兵颤声说完整桩事情的经过:
    破城心切的张济想要窥视安邑城防的漏洞,亲身前往察看城墙。察看期间,城墙墩台中的守卒突然发难,以大弩发射巨箭进行袭击。
    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马背上的张济还是不幸被擦身而过的巨箭的铁翎划伤,创口就像是被利剑砍中一样狰狞,血流不止,加上张济带病,在急切赶回营中的路上终究没能熬住,就这样饮恨长逝。
    张济的亲兵,还带回来了捡回来的五支巨箭,其中两支血迹未干,显然其中就有重创张济的凶器之一。
    另外,中了巨箭,亲兵人马都被洞穿的尸体,还有同样被巨箭铁翎划破身躯的俘虏尸体,都被张济亲兵带了回来。
    他们只能够相信,城头守卒在修筑墩台,架设大弩时,试射过大弩,调整过角度,而张济很不幸,刚刚好就处在两个墩台发射的巨箭交相覆盖的区域内,而那支巨箭,又刚刚好,就贴近从张济身上经过。
    虽然这种说法,并不能挽救他们这些亲兵的性命。
    按照军法,将主身死,护卫不力的亲卫都要被处决。
    只不过,张绣在这个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工夫,亲自动手行刑罢了。
    张济被城头巨箭射杀的消息,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大军主将郭汜、军中高硕、伍习诸将、参赞军事的李儒的耳中。
    郭汜亲自赶过来,亲眼目睹了张济的尸体后,脸色难看起来,高硕、伍习、李儒等人也神色各异。
    他们其中不少人也有靠近城墙、指挥作战过,只不过城头上从来就没有使用大弩射击单独的人马,现在看来,除了能够断定张济是真的倒霉之外,也还得对墩台中守军操持的守城大弩进行重新评估了。
    而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诸将在心中觉得,还真的是要小心一下,城头那些在远距离难以预测准头,却杀伤力依旧恐怖的巨箭了。
    郭汜好言宽慰了张绣几句之后,就带着诸人离开了,他私下告诫麾下诸将小心戒备,同时也传令全军,停止了各项赶制器械、修补兵甲的攻城事宜。
    仗打到这种份上,还不算亏了的郭汜是确实想走了。
    现在碰上张济中箭身死,郭汜可没想着要以此来激发己方士卒同仇敌忾之情,再继续攻城,替张济复仇,而是想着,如何将这件事修饰成自己改口承诺,大军撤退的合理理由。
    至于此战过后,张济是死了,李傕是败了,郭汜是事不关己,乐见其成的。
    身在军中的李儒,察言观色,他也从郭汜的命令中,很快就察觉到了郭汜一直隐藏着的这一点心思。
    故此,他不动声色,去而复返,悄悄的又重新来到张济的帐中,找到了虎眼含泪、哀痛不已的张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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