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农,湖县。
    鉴于雒阳朝廷的现实需要,近来雒阳城中开始大兴土木,修建宫室,虽然不可能再像承平之时那样,大规模修建南北二宫、三公府、百官邸,但至少还是要营建前朝后殿、公卿官署的。
    天子的小型宫城将在原雒阳北宫的台基上兴建,公卿官署则会在原铜驼街的两侧开始修建。
    作为西迎天子的功臣,名位仅次于阎行的征西将军段煨,城中也有专门划地用来为他营建将军府邸,只是段煨并没有入住到雒阳城中,而是选择呆在城外自家的军营里。
    在雒阳朝廷加官进爵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段煨更是以“天子当与天下共之,朝廷自有公卿大臣,煨当出扞外难,何事京师?”的名义,向天子以及阎行等人辞行,率军返回了弘农郡。
    说到底,段煨内心还是有几分忿然的。
    弘农与河东是共同出兵西迎天子的,弘农兵马也在击败李傕大军、平定张绣叛乱中立下大功,之前自己的名位更是位居阎行之上,现在迎天子、还东都之后,河东一系的文武个个都升官加爵,相比之下,弘农一系的人马则要显得寒碜得多。
    这就是段煨内心的症结所在。
    当然,段煨虽然是有些忿然离去,但却没有打算和河东兵马撕破脸皮。
    这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弘农一郡已经被河东兵马包围起来了。
    弘农的北面是一河之隔的河东郡,东面是裴潜治下的河南尹,西面则是由河东将领张辽驻守的华阴城。
    除了南面的太华山山脉外,东、西、北三个方面都是阎行麾下的兵马。
    因此,只要是段煨头脑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根本就没有翻脸的底气。
    只是,想要让老将段煨就这样屈居人下,也不是这么简单的,段煨是抱着蛰伏隐忍、以待时变的念头,回到了弘农郡。
    他打算效法河东,足兵足食,在弘农境内也颁行屯田令、官盐铁令、禁酒令、安家令等政令,只是具体要如何实行,却还需要有施政人才来替他操持。
    这也是他为何要急着赶回弘农的原因。
    贾诩来了!
    在杨定、董承、宋果等人击走李傕,控制长安城的时候,因为贾诩之前曾多次劝谏李傕、庇护过天子和一些大臣,所以他没有像李祯、左灵、胡邈等那样被定性为李傕一党,惨遭董承诛杀。
    同时因为贾诩足智多谋、素有人望,杨定、董承等人还想请他充当他们的谋主,协助他们执掌朝政。
    但是贾诩眼光卓绝,他也看出了杨、董等人举兵的侥幸性,因此称病不出,只是私底下未雨绸缪,开始将自己的家人暗中送往弘农段煨处寻求庇护。
    等到李傕率右扶风大军打回长安之后,因为贾诩期间没有参与杨定、董承等人的叛变,所以也没有受到无辜的牵连。
    只是李傕执意要穷追天子,贾诩劝阻无效后,也就听之任之,转而为自己寻求脱身之计。
    结果就是李傕大军在接近弘农地界追上了天子,但随即又被弘农—河东的联军大败,士众离散,死伤不少,李傕本人也狼狈地逃回到了长安城。
    到了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败而归的李傕就算能够收拢一些残兵败卒,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过了这个冬季,来年开春,就会有来自陇右、河东、弘农等地的强敌纷至沓来,打着诛杀李傕叛逆的旗号,奋力争夺关中这一块肥肉了。
    于是,从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贾诩,悄然离开了李傕,隐藏行踪,辗转来到了弘农郡。
    这对于段煨而言,不啻于就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段煨早就羡慕河东人才济济,良臣猛将罗列一堂,尤其是阎行麾下的文臣谋士严授、戏志才等人。
    严授施政河东,使得阎行治下的河东足兵足食、百业俱兴,戏志才运筹帷幄,使得阎行麾下的大军庙算先胜、兵出有功。
    若自己也有这等良臣相助,何愁不能够建功立业!
    恰恰好,此番前来的贾诩既有施政之才,也有运筹之机。
    段煨希望他能够帮助自己,施政治民、出谋划策,使得弘农也能够足兵足食、屡战屡胜。
    只是,段煨终究也是在千军万马的疆场以及波诡云谲的朝堂生存下来的老将,在思贤若渴的外表下,他内心也存了几分防备,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将军政大事交付给贾诩。
    贾诩担任过平津都尉、讨虏校尉,也曾经带过兵马,之后又担任尚书之职,施政台省,加上他本人足智多谋,与河东阎行也有一些交情在,段煨还真怕将弘农的军政大权交给他,转眼之间就会被他架空权力,甚至将自己卖给河东。
    因此,段煨还需要先试探一下贾诩的心意,尔后再做定夺。
    简洁有序的内室,一张案几,两张坐席,段煨和贾诩二人相对而坐,交谈良久。
    出身将门、兼通文墨的段煨看着谈笑从容的贾诩,也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向贾诩询问道:
    “文和,如今天下分崩离,万乘失御,各地豪杰蜂拥而起,强者跨州连郡,弱者割据城邑。弘农以一郡之地,兵不满万,将不过十,然孤志犹未已,常思上报天子,下安黎庶,建勋立功,佐国安民,贾君乃当世之国士,必有以教我!”
    贾诩闻言眼睑微动,他刚刚也从段煨的目光中察觉到一丝野心,只是他却笑了笑,拂袖说道:
    “段公,如今天下虽乱,但天子聪慧,段公与阎骠骑又皆是忠贞护国之臣,君臣相知,中兴汉室、还于旧都,此即佐国安民之大业也。至于弘农之政,诩初来乍到,实在不敢妄议。”
    看到贾诩有意回避,段煨又怎能够就此了结,他按捺一下内心的急躁,选择开门见山,继续问道:
    “数载以来,河东除旧布新,政令大行,其谷丰,其兵锐,故阎骠骑仅以一郡之地,转战东西,却愈战愈强,遂东灭张杨,西破李傕,据有三河之地,匈奴归服,羌胡影从,西河、上郡为之藩篱。其拥汉胡士马之众,堪与天下群雄争锋。弘农亦有意效法,不知可否?”
    话说到这里,段煨已经不再掩藏自己的勃勃雄心,目光炽热,直盯着贾诩,只是贾诩在段煨的目光下,却像山岳一般纹丝不动,他想了想,才开口说道:
    “效法河东,此斯良策哉!”
    “如今河东强盛,弘农力屈,文和先却以妻子相托,后又来投,此非天授良臣与孤耶!孤有意以文和为辅,助孤布政强兵,不知文和意下如何?”
    听到贾诩也赞同自己效法河东的想法,段煨顿时大喜,他更加关切地看着贾诩,一方面诚恳地希望贾诩能够襄助自己,一方面又不露声色地以妻儿试探贾诩的立场。
    贾诩又何尝听不出段煨话中之意,他听完段煨的话之后,眼睛微微眯起,过了许久之后才重新睁开,开口问道:
    “诩有一问,不知段公可知阎骠骑年岁?”
    “已至而立之年。”
    “那若诩没有记错的话,段公今岁已经是五十有五了。”
    “文和此言何意,以孤年迈,不敌小儿乎?”
    段煨感觉自己受到了轻视,有些生气地看着贾诩,连花白的胡须也抖动起来。
    贾诩摇了摇头,苦笑说道:
    “段公才器,诩岂敢轻视。只是孔子亦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叹,如今段公年过半百,诩亦年近天命之岁,与世强争,不如藏拙,非仅为强弱之势,亦为子孙谋也!”
    听了贾诩的话,段煨胸中夹杂着的愤然之情、争胜之心、雄图之志仿佛受到了重击,瞬间轰然倒塌,碎了一地。
    他紧闭着嘴唇,花白胡须微微颤动,陷入到了沉思中。
    暂且不考虑河东接下来的动作,仅仅就弘农效法河东而言,时间拉开了好几年,地盘相差了几个郡,自己能否真的做到与河东的阎行在朝野上下争雄。
    就算自己真的能够凭借弘农一郡之地,建立大业,与河东阎行分庭抗礼,可是自己已经年过半百,最多也只能够再撑个十几年,到时候自己一旦撒手人寰,膝下子孙才能平庸,根本不是阎行与天下群雄的敌手。
    那偌大的基业,也足够埋葬自己的家族子孙好几次了。
    这就是快要知天命的贾诩不愿意为弘农谋划、与世强争的原因,他已经不再年轻,就算不考虑弘农与河东的实力强弱,他也需要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打算考虑。
    段煨心头此时五味杂陈,思绪已乱,他只能够闭上眼睛,握紧双拳,在黑暗中苦苦寻觅,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来。
    过来很久,额头布满冷汗的段煨的拳头才慢慢松开,也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离座,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的横梁悠悠说道:
    “只是前日我目睹雒阳争斗,忿然离京,不与阎骠骑同谋,恐怕弘农与河东之间,早已是隙恨横生,此时罢手,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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