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手冰盘,一手银勺,吃的飞快,一直到吃完整个冰盘,方才开口说话。
    “弟弟吃相粗鲁,让三哥和十哥见笑了。”
    十阿哥用冰盘的速度没比十三慢到哪里去,马车里头只有自家兄弟,又没有旁人,吃相粗鲁些也没什么,只是十三的状态明显不对。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经历太和殿之变的人哪一个不是吓得肝胆俱裂,更不要说十三这个倒霉催的了,担惊受怕是双份,还因为从前同废太子亲近而被皇阿玛怀疑。
    被关了这么久,好好的人都能关出病来。若换作是他在牢里一关就是小半年,非得憋疯了不可。
    十阿哥看着十三如今这幅皮包骨的模样,也很难不心酸。
    “三哥已经安排人给你置办宅院了,就在我府上那条街,只是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收拾,这几日你先在我府上住着,好好养养身体,日后还有得忙呢。”
    近水楼台先得月,十三住在他府上,等身体养好之后,自然要拉到吏部来帮忙。
    十一虽然聪明绝顶,奈何身子骨太弱,只有上午才来衙门办公。
    十三就不同了,论文,当年是跟着废太子办过差事的,有经验,也有脑子,论武,也就只比他差那么一点点吧。
    再加上十三还是个老实人,他就喜欢和能干的老实人一起办差。
    十阿哥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让人回去通知府上了,在前院腾出一处最大最好的院落来,请太医回府候着,安排最有眼力劲儿的太监和宫女,务必让十三感到宾至如归。
    十三没问为什么两位哥哥不送自己回宫,显而易见,能不让他回去的人只有皇阿玛,也没问废太子如今怎么样了。
    经此一劫,在牢里惶恐了小半年,他如今什么也不求了,只希望两个妹妹能不被他牵连,而如今能帮他护住两个妹妹不被欺凌,将来嫁到蒙古去给予庇佑的,也就只有三哥了。
    “这几日好好休养身体,等身体养好了,再跟老十去吏部办差,八妹妹和十妹妹不方便出宫,有什么要同他们讲的,就写信让老十捎进宫。”胤祉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嘱咐道。
    十三这模样,先好好养养吧,别兄弟们当中真出一个英年早逝的。
    早朝延后遥遥无期,十三不被允许进宫也不全然都是坏处,起码不需要半夜起床去宫里头上朝了。
    安顿完十三了,胤祉直接去了工部,京城这几个月的路也修了不少了,但凡是捐了钱粮的人家,在路口的功德碑上都雕刻着名字,现在他想再加一个人的名号上去。
    “这几条路能陆续修通完善既有诸位大人的功劳,也有出钱出粮的善人们的功劳,工匠、劳夫们也都出了一份力,但这些都是在皇阿玛英明领导下进行的,我等需让百姓们知道皇阿玛的拳拳爱民之心,陈大人以为如何?”
    当儿子的要给阿玛歌功颂德,陈延敬自然没什么好说的,他入朝做官这么多年,对给万岁爷歌功颂德这一类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他本人也曾不可避免的为万岁爷的功德写过文章称赞。
    皇家父子的事情,他自然不会插手,诚亲王要向万岁爷示好,他没道理反对。
    “既然陈大人同意,那就在功德碑的最上方加上皇阿玛的年号。”
    他再安排人去民间找几位文采不错的士子,为皇阿玛的仁政作诗写文章表功德。
    第139章
    八月底,废太子的宅院终于落成,八贝勒方才能从盖房子的差事里挣脱出来,彼时朝堂上的局面和几个月前又有不同。
    皇阿玛虽然还没有收回三哥的监国之权,也仍旧由三哥主持大朝会,可从三个月前开始,皇阿玛次次不落,每一场的大朝会,都高位高坐在上首,大多数时候只是旁听,碰上群臣争执不下时,也会出面拿主意。
    而且据他所知,在皇阿玛能上朝之前,诚亲王就已经把批阅奏折的权利全都交还给了皇阿玛。
    而这几个月,民间士子对皇阿玛的称赞之声不绝于耳,连京城百姓都是一片歌功颂德。
    无论是建校,还是修路,无论是招工,还是这一次的官员俸禄提升,皆是以皇阿玛的名义进行的。
    素来以刚直著称的诚亲王,拍起马屁来倒是比寻常人的花样还要多,一边给皇阿玛塑金身,一边带头吹捧,处处以皇阿玛为尊,皇阿玛功德盖世,当得起三跪九叩之礼,诚亲王言说自己功德不及皇阿玛万分之一,以此为由不许任何人再向他行跪拜之礼。
    有着监国之权的诚亲王都如此了,前朝之中,除了皇阿玛,谁还敢享有这跪拜之礼。
    皇阿玛推崇节俭,诚亲王便让戏班子排戏、让说书先生宣扬皇阿玛的节俭之举——一顿饭只有四菜一汤、十年前的一件长袍现在仍穿着……
    皇阿玛为万民作表率,诚亲王带头效仿,宫里头放到了年纪的宫女出宫,诚亲王府紧跟着放了十几名丫鬟出来……
    总之,诚亲王现在几乎将皇阿玛捧上了神台,政绩是皇阿玛的,在民间宣扬皇阿玛的勤勉节俭之名,连皇阿玛擅长西学之事都在民间传的沸沸扬扬,因此特权是皇阿玛的,剩下的人,哪怕是皇室子弟都不配拥有。
    先是跪拜之礼,之后是饭菜的规格,如今轮到使唤的奴才了。
    所以诚亲王的死忠们现在都在给府上的人改契书,死契改为活契,最长期限不超过十年。理由也很简单,皇阿玛上个月一次性放出了上百名年满二十岁的宫女,本来这些人要等到二十五岁才能出宫的,可皇阿玛对子民仁慈,不忍这些宫女们错过花期。
    皇阿玛对百姓抱有仁慈之心,诚亲王自然要带头效仿,连带着那些死忠们也跟着表忠心,丫鬟小厮也都是万岁爷的子民,不能把万岁爷的子民当做自个儿的物件使唤,因此死契就不能用了,得改成活契。
    八贝勒固然也明白诚亲王这么做并不完全是为了奉承皇阿玛,推崇节俭也好,放一批丫鬟自由也罢,对朝廷都有用处,京城包括京城周边的府县都缺人。
    修路建校要人,各大作坊要人,处处都缺人手,尤其是识字的、有管事经验的,现在连女管事都冒出来了。
    明白是一回事,可看着诚亲王将皇阿玛奉若神明,让皇阿玛处处不同,又是另一回事。
    人分三六九等,男人和女人,满人和汉人,主子和奴才,良籍和贱籍,士农工商……可现在诚亲王在把人分为两类,皇阿玛和其余所有人,并不断拉大两者之间的距离,既在讨好皇阿玛,又在弱化其它阶层之间的差距。
    这言行实在是过于……谄媚,可偏偏皇阿玛吃这套。
    这都已经几个月了,诚亲王大权在握,对着各部发号施令,甚至插手地方,接连处理了十几个地方官,可皇阿玛不反对不阻拦,时不时的出宫一趟,不是在蒙学的开学典礼上发言,就是为公路竣工剪彩,还亲自跑到军营去,给进行再教育的闲散旗人们鼓劲儿,忙得不亦乐乎,瞧着并没有又要对付诚亲王的意思。
    废太子当年若有这般迷惑皇阿玛的手段,就不会有德州之变和太和殿之变了。
    八贝勒已然有些心灰意冷了,皇阿玛如今被诚亲王迷惑,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长此以往,不,以皇阿玛如今的年岁,用不了几年,怕是这江山就要被诚亲王哄去了。
    诚如八贝勒所担心的那般,他回宫向皇阿玛复命,皇阿玛却并未给他安排差事,也未曾对他有任何交代,显然,皇阿玛已经不准备用他来平衡诚亲王了。
    看不到出路的八贝勒,隔了几日,才被诚亲王安排到新成立的工部航海司,主持筹备朝廷定下的五年航海大计。
    给废太子修完宅院的八贝勒未能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波浪,有人失望,有人高兴,自从万岁爷的身体好转,朝堂上便有不少人都认为万岁爷和诚亲王之间必有一番纷争,谁能站到上风还真不一定,毕竟太和殿这边,死伤的大都是万岁爷的近臣。
    可等来等去,也未曾等到万岁爷向诚亲王发难,更没等到诚亲王出手架空万岁爷,这对皇家父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相和,诚亲王虽然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众人眼瞅着,诚亲王将来的皇位已经稳当了。
    可纳兰明珠并非常人,仍旧对万岁爷充满防备,以他对万岁爷的了解,这说不定只是万岁爷蛰伏的一种方式。
    “当年鳌拜专政时,万岁爷便没有急着与鳌拜相争,蛰伏许久,等鳌拜放松警惕,才一举将人拿下。老夫以为,现在还不到您松懈的时候,另外您去宫里头,也务必要小心安全。”
    万岁爷当年用一群小太监将鳌拜制服在宫里,如今未必不会用这招,虽然简单粗暴,但架不住管用。
    内务府总管虽然是五贝勒,但万岁爷若要在宫里头动手,根本用不了几个人,想要瞒住五贝勒并不难。
    胤祉来明珠府上,要说的也是皇阿玛。
    “我会多加小心的,不过,我不觉得皇阿玛会用对付鳌拜的方式来对付我。”
    不提父子之情,皇阿玛要杀他一个容易,可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兄弟呢,大哥,五弟,九弟,十弟,十一弟,皇阿玛难道都要杀光不成,就算是把他们都杀了关了,那剩下的皇阿哥呢,老四亦或者是老八,谁又能不惶恐。
    皇阿玛老了,当年能处理鳌拜党羽,能平三藩讨伐噶尔丹,如今已经没有这份余力收拾烂摊子了。
    现在的平静就算是真的蛰伏,皇阿玛也会尽量‘柔和’的来处理他,处理这喧喧嚷嚷一大堆人。
    “皇阿玛有意北巡,与蒙古各部的王爷会盟,虽然伴驾名单还未出来,可就算我不去,大哥他们总会有在名单之上的。此次会盟,有机会推四妹妹一把,可如此一来,咱们在蒙古的布置就瞒不过皇阿玛了,我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向先生请教。”
    如今还瞒着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在蒙古的布置,二是秘密研究火器的戴梓。
    纳兰明珠轻咳了两声,低声道:“虱子多了不怕痒,万岁爷多忌惮一分,还是少忌惮一分,眼下又有什么区别。不过戴梓那边还是暂且瞒着,那可是要命的东西。”
    尽管相处平和,但胤祉能感受到皇阿玛对自己的不满意,是将他作为继承人的不满意,后院空虚和子嗣单薄倒还在其次,皇阿玛对他最大的不满意是性格。
    既认为他过于单纯执拗,又觉得他野心太大,行事顾前不顾后,唯恐他是下一个隋炀帝。
    隋朝二世而亡,其中责任最大的自然是杨广这个亡国之君,杨广是有才干和眼光的,但步子迈得太大,修大运河、迁都、改革官制、修订律法、西征吐谷浑、征林邑、征契丹、征流求、三次征高句丽……在位期间做的事情比普通皇帝十几辈子做的都多,惹得民怨沸腾,让隋朝走向灭亡。
    单看杨广的各项举措,是没什么问题的,后世之人分析,也不得不赞叹杨广的远见卓识,一条大运河至今都还在用,开创的科举制度同样被沿用到现在,可这些东西虽遗泽了后世,但在那时候却生生拖垮了隋王朝。
    皇阿玛前段时间赠他《隋书》,便是让他以隋炀帝杨广为戒,不要想着一日就吃成个胖子,那只会将人撑死。
    胤祉自然清楚,要让大清的统治稳固,让皇室的地位不被动摇,就要按照历史原来的走向,加强皇权,闭关锁国,再延续上两百多年的国祚。
    两百年后,国家积弱,被西方的坚船利炮强行打开大门,展开一段充满了血与泪的屈辱历史。
    两百年后的人,是后人,也是他的前人,大清只是历史更迭当中的一个王朝,民族才是他永恒的港湾和归属。
    所以皇阿玛的顾虑是对的,他迫不及待的在改变他能改变的一切,能迈多大的步子便迈多大的步子,因为他们已经落后,再不追就来不及了。
    能稳得住自然好,或许再过个几十年,一百年,皇权不断缩小,甚至被推翻。
    若是稳不住,大清就此分崩离析,可火种已经种下,最差也不会比原来差。
    皇室之人,他如今的亲人,享有大清最好的教育,有钱有粮,甚至有兵,能抓住的机会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多得多,已经是赢在起跑线上了,还要如何呢。
    理念不同,皇阿玛是永远都不可能认同他做继承人的,只是皇阿玛虽然看不上他,但如今也没看上别人。
    纳兰明珠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爷,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赢得万岁爷的认可,不过有废太子的例子在前,万岁爷的恩宠显然并不可靠,可靠的是手里的权利,是兵将。
    第140章
    南巡一路耗费颇大,不能说走就走,但北巡就很容易了,几乎每年都要去一次,御驾的队伍早已轻车熟路,更何况这一趟是非去不可。
    无论是德州之变,还是太和殿之变,都早已传遍天下,往南,朝廷只需要稳定人心即可,可是往北,面对蒙古诸部,朝廷不只需要稳定人心,还需要震慑草原,免得让这些人动了南下劫掠的心思。
    是以,皇上下旨北巡后,不到三日,上下就已经全部准备妥当。
    此次的伴驾名单,后宫中是荣贵妃和宜妃,皇子则是点了直郡王、五贝勒、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诚亲王奉命留守京城监国。
    值得一提的是,诚亲王虽然没有在伴驾之列,诚亲王之子弘晴却上了伴驾的名单,这也是康熙出巡头一次点名皇孙伴驾,在伴驾名单上的皇孙也不止弘晴一个,直郡王家的弘昱,四贝勒府的弘晖,五贝勒府的弘昇都被点了名。
    这几个孩子年岁都差不多,最大的弘昱和最小的弘晴,也才只差了一年零两个月。
    额娘和儿子都要被皇阿玛带到草原去,这既是皇阿玛给的尊荣,也是皇阿玛对他的防备,防止他在京城犯上作乱。
    这招以前皇阿玛也对二哥用过,二哥的儿子弘皙就曾多次伴驾,只是那孩子如今和二哥关在一起,连自由都没了。
    照胤祉看,皇阿玛实在是多虑了,他哪有闲工夫犯上,还不如趁着皇阿玛北巡,多睡几个好觉,一觉睡到天亮。
    顺便再安排人好好练一练从军营接受再教育出来的那批旗人,反正皇阿玛不在,这些人就是有再位高权重的亲戚族人,也很难在当下告状了。
    “此次北巡阿玛不能去,你就跟着你大伯,顺便好好练一练骑射,你大伯的骑射在我们兄弟当中是最好的,有空的时候多去陪一陪你祖母。”
    胤祉摸了摸儿子光亮的脑门,文化课他是一点儿都不担心这孩子,虽然刚上一年级,可已经在学二年级的内容了,月考和期中考更是独占鳌头。
    虚岁七岁的弘晴,一颗心都已经飞到大草原上去了,赶忙保证道:“儿子一定跟大伯好好学习骑射,多多去看望祖母,阿玛在京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照顾额娘和妹妹。”
    大伯的骑射可不只是在皇子当中是最好的,在整个京城那也是数一数二的,甚至放眼大清,大伯都没有几个敌手,不然也不会被评为世间第一等的马球高手。
    他马球课上的老师,就对大伯很是推崇,不止一次的在他们面前说起大伯的‘战绩’。
    他最开始学骑马,便是大伯和阿玛教的,只是这一年来,阿玛忙,大伯忙,他也忙,再加上学校开了马术课,便都不陪他去京郊练习骑术了。
    “你皇祖父若是传你到御前,要记得礼节,不要调皮,也不要乱说话。”说到皇阿玛,胤祉的叮嘱就苍白多了。
    他们这些当儿子的,瞧见皇阿玛,都束手束脚,更何况孙子呢。
    他幼时皇阿玛还时不时到钟粹宫去看他,后来入上书房念书,托二哥的福,皇阿玛那几年是每天都要去上书房,日日都能见到皇阿玛,就算不能把皇阿玛当做普通的父亲,可在他心里头,皇阿玛就是他的父亲,只是他的父亲比旁人的父亲更威严,顾虑更多,儿子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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