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为什么会随身带着糖, 主要是因为他有点低血糖的毛病,有时候太忙顾不上吃饭,就会头晕。
    老金听罢,便赶忙把这句话转述了一遍。
    老人看着自家孙女儿,原本想把荷包还给沈伯文的手,不由得停了。
    双方之间的气氛好了点儿,沈伯文还没有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老人有的答了,有的说不知道。
    谈话告一段落之后,沈伯文便向老人祖孙俩告辞。
    回到牛车上,二位师爷也回来了,他们互相交流了一番打听来的消息,沈伯文沉思了片刻,下了决定:“再往前走一段路,我们再多问几个人。”
    老金从善如流,赶着牛车继续往前。
    牛车渐行渐远,一开始打听消息的那位老人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沈珏收回目光,垂下眸子,摊开双手,这双手,除了握笔形成的笔茧,没有旁的痕迹。
    想到方才那位老人眼眶微红,却语气平静地说着家事的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难受得紧。
    儿子的神情,沈伯文尽收眼底,瞥了一眼便心中有数了。
    这也是他今天为什么要把珏哥儿带出来的原因,自己考上举人之后,珏哥儿便一直在读书,在老家的时候,自己虽然一直都在县里上课,但心里也清楚,按照老太太疼孙子的程度,孙辈们都不大,都不会让干活,珏哥儿又是她最喜欢的大孙子,读书还好,更不会让他干农活,干家务。
    等到了自己考上进士,家中又有了唐阔与唐晴兄妹俩,就更谈不上干活了。
    自己的儿子,沈伯文自然是了解珏哥儿的心性的,只是他也是在最近才想到,读书可以,但却不能死读书,因而才有了带儿子出来下乡的打算。
    正好珏哥儿懂事,不会胡闹,还能配合自己装作当真是在问清溪村的路。
    不得不说他考虑的很到位,他们打听消息的其他当地人,一看他带着个半大少年,警惕心先放下一半,在他问起别的问题的时候,也没怎么抗拒了。
    不过沈伯文所问的问题都大同小异,又问了好几个人之后,心中便大概有数了,跟老金说了一声,一行人就打道回府了。
    让老金把珏哥儿送进去,沈伯文与鲁、阎两位师爷则是从衙门前门下车,然后走了进去。
    进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吕毅坐在门口,守着点卯的册子,撑着头在打哈欠。
    沈伯文路过这儿便停住了步子,食指弯曲,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同时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吕吏目昨晚没睡好?”
    这声音吕毅最近可太熟了,方才迷瞪了一会儿,还当自己做梦了,下意识抬起头,瞧见自家大人那张温文儒雅的脸,登时打了个激灵,刚刚那点儿困倦顿时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不由得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您回来了啊。”
    随即便在心里头暗自吐槽,我为什么没睡好,您还能不知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沈伯文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也并不在意,稍微敲打一下,便往里面走去,走之前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把昨日让你找出来的府志都送过来。”
    吕毅苦着脸:“知道了,大人。”
    ……
    当天晚上,仙源村,万籁俱寂。
    在没有娱乐的古代,干了一天农活之后,百姓们自然是吃完饭之后倒头就睡,就算是需要做针线活儿的妇人们,也不会在夜里做,毕竟点不起油灯,因而到了半夜这个时候,整个村里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便没有别的动静了。
    最东头的那家亦是如此。
    不过若是靠在墙边细听,就能听到里面有两道特意压低了的声音在来回交谈。
    “白天村里过来人了?”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正是来自于坐在正房上首的男人。
    他下首站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人,窗外的月光照在这人的脸上,使得这人憨厚的面上那副谄媚的表情更加生动,也更割裂了。
    他悄声道:“回大人的话,是有几个外地人来过,说是问路的。”
    先前那道声音的主人像是有点儿不耐烦,“啧”了一声,“都问什么了?”
    中年人,也就是仙源村的村长,搓了搓手,讨好地咧嘴笑笑,忙道:“就问了写咱们村在种什么,这边的收成怎么样,就没别的了。”
    “这样啊……真的没有?”
    那人的声音先前还是平缓的,随即顿时一厉。
    村长被吓得腿都有点儿抖,立马跪倒在地上,磕磕绊绊地为自己辩解:“大人饶命,草民就算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您,那几个人,真的就问了这些!”
    “行了行了,起来吧,看把你吓得那个样儿。”这人听罢便嗤笑了几声,也就是诈他一下,量他也不敢对自己说假话。
    见村长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人才继续问他话:“被问到的那些人,都没乱说什么吧?”
    “瞧您说的。”村长憨厚的面上满是真诚,他又不自觉地搓了搓手,“那些人除了眼皮子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想乱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啊……”
    “哈哈哈。”
    他这句话倒是把眼前人给逗笑了,笑罢之后,才站起身来,拍了拍手,点头道:“行,姑且信你一回,千万管好你们村里这些人,要是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哪怕是猜测。”
    话说到中间停顿了一下,随即阴恻恻地瞧了眼村长,拉长了声音:“后果你明白的……”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村长听到这话,慌得连草民都不敢自称了,后背登时出了一大片冷汗。
    “知道就好。”
    这人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村长忙往外送了几步,口中还不断地道:“恭送大人……”
    ……
    这个身影从村长家中走了出去,然后便往城门的方向赶去,步子极快,仿佛竟是个有点功夫在身的。
    只见这人到了城门处,便整理了一番表情,坦然地从城门口走过,路过时还同正在看守城门的士卒打了声招呼,对方从困倦中被吵醒,本要发火儿,但看见是他,便也熟稔地招呼了一声,还道:“钱先生又去看亲戚了啊。”
    “是啊。”
    这人面带微笑地应了一声,看着跟个性格温和的人一般,竟分毫不见方才在村长面前的冷淡。
    直到他走远之后,城门口那俩人还在议论着:“钱先生真是个好人啊。”
    “谁说不是呢,他那亲戚家里人都死绝了,自己还是个瘫子,也就钱先生还老去看他。”
    钱盛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之后,然后左拐右拐地,回到了府城的一处宅子,看门房的人自然认得他,轻而易举地将他迎了进来,二人默契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开口对话。
    进了宅子,钱盛一路走到书房,理了理穿着,才轻声恭敬道:“属下求见老爷。”
    “进来吧。”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
    撩起帘子走进去,钱盛没敢乱看,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方才从仙源村打听来的消息汇报给面前之人。
    这人听完之后,并没有着急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唔”了一声,才道:“先坐,说说你的看法。”
    钱盛从善如流地找了个位子坐下,然后便开了口,话说得很流利,显然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思考过了:“回老爷的话,属下是这么想的。”
    “这个新来的沈通判,应当是没有经历过什么事儿,刚从翰林院出来,就想干实事儿,实在是太想当然了,从他问村民的那些东西,怎么看都威胁不到老爷您。”
    说到这儿,他还笑了一声,小小的恭维了一句:“跟您比起来,他还是个雏儿呢。”
    整体语气都十分瞧不起的样子。
    他说完,便抬起头看向自家老爷,等着对方的反应。
    不料对面之人听罢,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不算很严厉地斥了他一句:“骄矜自傲。”
    不待他提出疑问,便捋了捋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慢条斯理地道:“陛下既然把他沈延益派了过来,就证明他定然有过人之处,不是只会读书,你要是小看了他,回头吃亏的就是我们。”
    钱盛受了教训,只好站起身来,躬身低头:“老爷教训得是,属下受教了。”
    不过内心还是不以为然。
    第八十八章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沈伯文还是保持着早上带人出门调查民情,下午留在通判衙门里办事的习惯,不过好在多少也算有了些收获, 至少不用带着老金出门,也能用半生不熟的兴化话跟当地的人们交流了。
    而在两位师爷的辅助下,对于自己职责内的那些政务, 也逐渐上手。
    上手的速度甚至让两位师爷有点儿吃惊。
    在回到新置的宅子中之后,阎师爷还与老妻说起:“原先还当韩先生对自己的学生太有信心了, 我本来还将信将疑,心有顾虑,不过这段日子相处下来, 倒是我狭隘了。”
    阎夫人走上前去,替他换了外衫,闻言便道:“这么说,沈大人很有本事了?”
    “这个么……”阎师爷顿了顿,又道:“还是得再多看看。”
    阎夫人听罢,没就这件事多说话了, 说起了另一个话题:“那日我去跟沈夫人说话, 她说起沈大人准备把他们家的大公子送去紫阳书院读书, 看那话里的意思,应当是问咱们家学海去不去, 我便道还要回来同老爷你商量一番,先暂且留了个话头。”
    “这件事我知道。”
    阎师爷换上了新的外衫,走到椅子处坐下, 端起老仆方才送上来的茶, 低头喝了一口, 才道:“大人也同我说过了, 这是好事,我已经应了。”
    阎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
    阎师爷许久不与老妻一道相处,二人之间说起话来也多少有些沉闷,他这般坐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原先一直带着的小妾来,不由得就有点儿走神,阎夫人连喊了他几次,才有反应。
    掩饰般地又喝了口茶,“跟着我这个举人读书,将来能有什么好前程,也就是大人不嫌弃,才让大公子这段时间跟着我读书,紫阳书院在整个南方都是有名的,出了不少进士,咱们家学海要是能跟着进去读书,那也是天大的好事了。”
    阎学海便是他那个小妾生的庶子了。
    阎夫人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最传统不过的女子,将庶子也当成自己的孩子那般教养。
    好在阎学海是个老实性子,又是被她抚养长大的,不像他那个亲娘那般浅薄。
    阎师爷此时说了这么一大堆话,阎夫人虽然看出他口不对心,不过也无心深究,只道:“午饭快好了。”
    她话音刚落,她的亲生女儿便走了进来,俏生生地立在门口,声音温软地唤他们:“爹,娘,李婶儿已经把饭做好了,叫你们过去用饭呢。”
    “知道了。”
    阎师爷乐呵呵地同自家女儿应了一声,随即又道:“你先去,我跟你娘过会儿就来。”
    阎棠芝点头应了,又道:“您可要赶快过来啊,饭菜凉了就不好了。”
    “好好好。”
    待到女儿出了门,阎师爷面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来,半晌后,才对自家夫人道:“棠芝如今都出落得这般出色了……”
    女儿就是阎夫人的命根子,听到阎师爷这般说,她心里的弦顿时绷紧了,转过头看向他,问道:“她今年才十三岁,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老爷莫不是有什么打算?”
    虽然语气已经尽量轻松了,但实际上却紧盯着他,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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