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二人成婚之后,他亲手为自己雕的簪子,只是因为她说过一次喜欢梅花。
    可如今的她,还配得上这支簪子吗?
    也不知霜娘哭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下来,之前来过一次的下人不耐烦地又过来催了一次。而这次,她开了口,声音很轻,像是一吹就会散了,她道:“马上就好。”
    下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霜娘的丫鬟红着眼睛抖着手上前,想要帮她更衣,被她动作轻柔地拦住了,她面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好小红,你去外面等着罢。”
    丫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本能地觉得她此时的状态不太对劲,想要留下来,却又坳不过她,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出去,心有担忧地守在门口。
    帘子落下,遮住了丫鬟的身影,霜娘收回视线,走到里间,从一个箱笼的最深处,翻出一身粗布衣裳。
    这是她被掳来那天所穿的。
    她换上这身衣裳,然后从枕头下面抽出那条早已准备好的白绫,没有半分犹豫地将它的另一头甩过横梁,动作极轻地搬来床边的凳子,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再把白绫两段打成一个死结,然后——
    将自己美丽却脆弱的脖颈,套在了上面。
    “咣当”一声,凳子被踢翻,霜娘闭上了眼睛,神情之中似有痛苦,又有解脱。
    然而,她的发髻上却没有那支雕工粗糙的梅花簪子。
    几乎是在同时,整座宅子里充斥着嘈杂的声音,火把的光亮,粗声粗气的训斥声和叫骂声,还有下人们惊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错觉,霜娘觉得自己几乎还听见了夫人的尖叫声,还有秦镇和黄林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这都是自己的错觉吧,她已经快不能思考了。
    然而下一秒,负责伺候她的小丫鬟就面色焦急地冲了进来,看到的自然就是这幕景象,她尖叫了一声,然后居然没有被吓退,反而冲了过来,甚至还知道知道自己的个子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顺手从针线篓子里拿了把剪刀,又把凳子放好,站了上去,死死咬着牙关,高举着臂膀,竟是把白绫一口气剪断了!
    霜娘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从上面坠落。
    丫鬟立马扔了手里的剪刀,因为太急而从凳子上摔了下来,但是这些都不重要,她扑到霜娘跟前,颤抖着手去探对方的鼻息,好在她感受到了。
    她立马松了口气,随即就嚎啕大哭起来,抓着霜娘的衣裳摇晃:“娘子,你快醒醒,宅子里进歹人了,咱们快逃啊……”
    刚带着人进了西跨院,正准备将秦府的下人们都控制起来的严百户:……
    他此时的神色颇有几分微妙,但随即便消失不见,又恢复了原本的冷肃,留下两个手下,看好这里的人,便头也不回地去了下一个院子。
    ……
    卫所那边,倒是没有方指挥使和沈伯文一开始想的那么困难,因为秦镇今晚不在这边,反而致使这些人像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似的,反抗得也不怎么激烈,除了几个自知罪大的百户。
    然而在方指挥使和手下的武力镇压之下,骚乱很快就被平息了。
    他吩咐手下人将那几个反抗剧烈的百户都绑起来送到知府衙门的牢房里,然后将大部分人手都留在这边,以防哗变,才策马赶回府城,在秦家的宅子与沈伯文回合。
    他到达的时候,沈伯文已经到了,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辛苦方指挥使。”
    方凯长了张国字脸,十分的不苟言笑,头一次见面的时候,让沈伯文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的高中班主任,此时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更像了。
    “不辛苦,倒是辛苦沈大人统筹安排。”
    他满脸严肃地说出这句话,任谁见了都不会怀疑他话里的真诚,沈伯文顿了顿,才道:“黄林与秦镇都在里面,已经被余千户控制住了。”
    方凯点了点头,主动邀请沈伯文一道过去。
    沈伯文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二人一道走进去,院内被按在地上跪了两个人,正是黄林与秦镇。
    沈伯文没有开口,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个人,这也是他来到兴化府之后,第二次见他们两个。
    他还记得头一回在孔知府为自己设的接风宴上见到他们二人时的场景,当真是恍如隔日。
    黄林抬起头来,看向他们二人,眼中却似乎并没有方指挥使,他直勾勾地看着沈伯文,半晌之后,才冷笑着开了口:“当真是咬人的狗不叫,沈通判看着风光霁月,暗地里却是好手段。”
    他眼中的嫉恨简直要喷涌出来。
    他这话说完,负责按他的人都气到了,将他胳膊用力往后一撇,痛得他登时闷哼一声。
    方指挥使对自家手下公然惩处对方的动作视而不见,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摩挲着,反而看向沈伯文,似乎很好奇他的反应。
    沈伯文缓步走到黄林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之后才道了一句:“丧家之犬,无能狂吠。”
    他从赵松源那件事的时候就知道,对于这种嫉恨自己的人,自己越轻描淡写,他们就越愤恨不已。
    效果好极了。
    这句话似是把黄林激怒了,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压着他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怎么会让他动弹分毫,最后他脸色都憋的又红又青,却依然碰不到沈伯文分毫。
    他旁边的秦镇相比之下,就配合地多了,不但不挣扎,反而笑着跟沈伯文与自己的老上司方凯道:“二位大人,我做这些,都是受了黄大人,啊不,黄林的指使,我愿意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还望二位能从轻处罚。”
    沈伯文闻言,心中便涌起一阵厌恶来,他冷声道:“该怎么处罚,不是我们说了算的,我会将这件事完完整整的上奏给陛下,相信陛下定然会给你们寻个好去处。”
    他话音落下,秦镇不说话了,就当方凯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忽然暴起,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将绑着他双手的绳子挣开了!秦镇倏地抽出身后人的佩刀,往沈伯文这边冲了过来,看着似乎是意图挟持沈伯文以冲出去。
    然而比他动作更快的是方凯。
    就在沈伯文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之后,甚至没有看清前面的动静,秦镇就被方凯踩在了脚下。
    方凯含着怒气瞪了眼自家丢人的下属,冷声道:“这次给我捆结实点儿!”
    下属清楚自家指挥使的性子,屁都不敢放一个,乖觉地拿着绳子过来,把秦镇五花大绑起来。
    一看就比方才只绑了手结实多了。
    也许是方才的变故让方指挥使觉得失了面子,他将自己的佩刀从腰间拿下来,并没有拔出刀鞘,然后“啪!”地一声拍在了秦镇的脸上,沈伯文冷眼看着,这一下分明是用了巧劲,看着动静不大,力度却实在不轻,秦镇那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随即吐出一口血。
    血迹中还有两颗被敲掉的牙。
    沈伯文没有就此发表什么看法,也没有站在道德高点上指责这两个人,因为他心里明白,他们二人既然能做出这种事,想必已经把良知与道德都抛之脑后,同他们说这些,不过是浪费口舌,与其耽误这些时间,还不如早点把他们押进牢房,审出供词。
    正好,方指挥使也是这么想的。
    在询问过沈伯文的意思过后,他便下令,让下属把这两个败类送到知府衙门的牢房里去,等待候审。
    黄家和秦家自然是要抄家的,不过却不急于一时,这种事方凯很熟悉,先把他们关在牢房里担惊受怕一晚上,第二天得了口供白天再来抄家,效果会更好。
    可惜今天晚上是睡不了了。
    不过在他们临走前,沈伯文想起自家娘子先前同自己所说的那件事,便同方凯道:“从矿场中逃出来报信的那位姓雷的汉子,不知方指挥使可记得?”
    “自然记得。”
    方凯不知道他在这儿问这个有什么用意,不过还是配合地答了。
    你既然记得,那就好办了,沈伯文心道。
    他接着道:“雷茂的娘子,先前被秦镇强抢入府,不出意外,现在应当也还在这宅子里,若是方便的话,不知……”
    他话说到这里了,方凯还哪有听不明白的,心里也觉得这雷家一家实在是惨,摆了摆手就应了,把余千户叫了过来,吩咐道:“去后院问问,哪个妇人是雷茂的媳妇儿,要是问出来了,就把人带出来,送到……”
    说到这儿,不由地看向沈伯文
    “暂且送到宝福客栈便好。”沈伯文配合地道。
    “行,那就送到宝福客栈。”方指挥使重复了一遍。
    余千户拱了拱手,沉默寡言地进去了。
    ……
    知府衙门的牢房里,今晚的确很是热闹。
    一边是被方指挥使下令新关进来的那几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卫所百户们,还有另一边——则是正在对骂的村长一家三口与他们对面牢房里的钱盛。
    钱盛已经知道了,自己之所以暴露,还被打晕抓进来,全都是因为这个老东西!
    “以前跟在老子后面吃屎的时候,装的比什么都听话,整天唯唯诺诺,恨不得给老子跪在地上说话,结果受刑以后出卖的比谁都快,我呸!潘大阳你这条老狗!”
    也是为难他了,一口唾沫呸的够远,可惜最终还是没能到达村长那张树皮似的老脸上,只能不甘心地落在了过道上。
    对面的村长可能已经破罐子破摔了,听到这话也不甘示弱地啐了一口,立马用兴化土话骂了起来:
    “老子是狗,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不也是给黄同知当狗,老子倒是要瞅瞅,有没有人捞你出去哟!”
    钱盛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前卑微地恨不得跪下来给自己舔鞋的,现在也敢骂他了,他扶着牢门站起来,用力锤在上面,吼了起来:“放你娘的屁!别以为老子听不懂你说的什么,你等着,等老子出去了就弄死……”
    这句还没骂完,他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侧前方。
    村长还当他怂了,正要股足了劲儿接着骂,狱卒进来给了他们俩一人一巴掌。
    “吵吵啥呢!给谁老子呢,都他娘的闭嘴!”
    第九十六章
    若是平时自己被这么对待, 钱盛定是要让对方知道这么做的后果,然而现在他只不过是个阶下囚,只能老老实实地挨这一下子, 况且,他的视线紧紧地盯在郁卒后面的被押进来的那两个人身上,心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 那是自家黄大人和秦千户?二人没有被关进牢房,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刑讯室。
    钱盛忍不住“嘶”了一声, 心道姓孔的什么时候本事这么大,办事这么快了?
    惊诧过后,他终于回过神来, 开始为自己的前路担忧起来。
    黄大人和秦千户都被弄进来了,证明外头那些布置都全军覆没,想必矿场的事已经完全暴露了,那几座平日里来生蛋的矿场,现在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摆着,出来的银子也都在这两家的库房里存着呢!他们两个招不招根本就没什么要紧的……
    也怪这几年太顺风顺水了, 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来查这件事。
    嗯?
    该死的, 这不会是那个被自己当做雏儿的沈通判查出来的吧!
    钱盛不由得用双手捂住脸, 发出一声懊悔的低吼,要不是自己没听黄大人的, 对这人大意了,又怎么会不能及时察觉到……
    然而他现在就算想明白了,也为时已晚, 来不及了。
    知府衙门今晚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彻夜未眠, 没有一个能闲下来的。
    沈伯文与方指挥使一行人来到这里之后, 方指挥使便负责去审讯那些卫所里头的人,而沈伯文则是陪同孔知府,穿过阴暗的牢房过道,来到审讯室的门口。
    前面引路的郁卒恭恭敬敬地打开房门,一股血腥气便扑面而来,沈伯文不由得屏起了呼吸。
    孔建安圆胖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厌恶的神色,拿手扇了扇,才踏了进去。
    在还没有认证和物证时,他们二人还是朝廷命官,不能动刑,因而方才的那股血腥之气并不是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而是出自以往在这边受过刑的其他人。
    沈伯文坐在门口的椅子中,面色沉静地看孔知府开始对黄、秦二人进行审讯。
    看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孔知府尽管在做官上不太用心,不过在审讯上的确是有一套,哪怕现在不能对这两个人上刑,在他一番说辞下来,明眼人都看得清楚,黄林暂且不说,秦镇的心理防线已经快要被突破了。
    或许再过半个时辰,秦镇就会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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